(子贡曰):“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其生也荣,其死也哀”的常见译文是:他的一生是荣耀的,他的辞世是悲痛的。或者,他在世时四海荣耀,他去世后天下同悲。再或者,“他生时,大家都荣耀;他死后,大家都哀痛。”(钱穆)
原文中“生”、“死”相对,“荣”、“哀”相对,依结构平行对应性原则,它们在词性上应该相同,在用法上应该一致。第一种译文中“一生”是名词,一生荣耀,指孔子一生受到人们的赞誉,表达形象生动。“辞世”严格来说是动词短语,如果非要将其看作名词也未尝不可,但“辞世悲痛”则不知所云,正确的表达应是孔子的辞世令世人悲痛。所以第一种译文表达既不通,也没有做到结构一致。第二种译文中的“荣耀”是形容词,“同悲”则是动词短语。“天下同悲”形容天下人共同悼念死去的孔子,“四海荣耀”可理解为在四海之内孔子荣耀无比,若理解为因有孔子而天下共感荣耀是否属实情?所以,该译文在结构上仍然前后不相一致,意思表达也不符合事实。相对地,钱穆的译文中,“荣耀”与“哀痛”的词性相同,其主语一致,结构工整,兼顾了各个方面,可说是最优的译文,但以世人大众作荣耀、哀痛的主语,却值得商榷。
认定“荣”、“哀”的主语为世人大众之所以不正确,是因为“其生也荣,其死也哀”的句子结构本身就决定了“荣”、“哀”的主语只能是“生”与“死”的施事行为人,即孔子。三国时的曹植将该句概括为“生荣死哀”,其《王仲宣诔》曰:“人谁不没,达士徇名,生荣死哀,亦孔之荣。呜呼哀哉!”明显地,“生荣死哀”是“达士”追求的价值观,所以其叙述对象无疑是“达士”。与之相同的句子又如“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泰伯篇),句中“哀”的主语是哀鸣的鸟,而“善”的主语则是说话的人。据此,本章“荣”与“哀”的主语是孔子而不是世人、天下人或四海之内的人。以钱先生的译文作基础,在合乎语法,又保持句式特点的前提下,如下的译文可作参考:他(孔子)生前被赞誉,死后被悼念。“生”训为在世时,“死”训为死后,既是时间上的互应,又同作时间副词,保持结构上的一致;“荣”训为动词称誉、赞美,“哀”训为动词哀悼、悼念,皆以孔子为叙述对象。
“荣”本义是草木的花,又指树木名,即梧桐木。由“花”的意思引申出称誉、赞美,如:“美皇英之女舜兮,荣任姒之母周。”(刘向《古列女传·班婕妤》)又如:“遂亲率群僚临会吊祭,因留宿墓上,当时荣之。”(《三国志·蜀志·霍峻传》)再如:“其后同台为监察御史,世荣其友。”(金·王若虚《新唐书辨中》)先秦典籍中,《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上》曰:“富以苟,不如贫以誉;生以辱,不如死以荣。”“富以苟”可译作“以苟且而富有”,但“贫以誉”断不可译作“以盛誉而贫穷”,所以,句中的“以”是连词,相当于“而”,誉、荣则通用,义为赞誉、赞美,故全句意为:苟活的富有不如广受赞誉的贫穷;屈辱地活着不如受赞美而死。“荣”作状语,表示谓语“死”的状态,而不表示“死”所依据的方式。《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中亦有相似的句子“生而辱不如死而荣”。此句中的“ 荣”仍当理解为“死”时的状语,而不能理解为表示死后的状态,即当译作“受屈辱地偷生不如受赞誉地赴死”,而不译作“生而受辱不如死而荣耀”。死后荣耀、死后光荣是于世人而言,于其本人并无关系,对其本人来说实质意义即是光荣地赴死,即以生、死描述主语,辱、荣当作谓语的状语。由以上例句,可见“荣”作动词,训作赞誉、赞美并非特例。“哀”作动词,训为哀悼、悼念同样有例可循,如:“秦不哀吾之丧而伐吾同姓。”(《左传·僖公三十三年》)今义词有默哀、哀辞,“哀”即哀悼、悼念。
综上所述,以孔子为叙事主语,以赞誉、哀悼分别训荣、哀,既突显了概括孔子成就的本章主旨,又符合句子结构的要求,因此,“其生也荣,其死也哀”译作“他(孔子)生前被赞誉,死后被悼念”不仅内容正确,而且表达也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