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贾宝玉言行荒诞,惯在脂粉堆里打滚,以及往往语出惊人,大概已成了贾府上下全体人员的共识,也成了小厮、仆妇之类向外界进行卖弄式介绍贾府情况的一个极有卖点的谈资。
在这类不免带着夸张渲染的传说中,宝玉的言行当然也难免走样。就说他的言论吧,常常被目为荒诞不经,其实细细看去,有许多具有哲理意味,只不过是“不合时宜”而已。
下面就我略有体会的举例说明,为取抛砖之意,仅举三例。
其一:关于“天然”
此例见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怡红院迷路探曲折》。说的是为迎接元妃贾元春省亲而修建的大观园(此时尚待元春赐名)工程已经竣工,这一天贾政带着门客及宝玉进园验收并拟题匾额对联,兼试宝玉之才。
一路行去,宝玉也贡献了不少匾额对联,贾政有肯定的,也有不以为然的,总体上则还是认可的;不过,到了后来李纨所居的“稻香村”时,父子俩的观点发生了明显的对立。
先说说该处景致:
里面有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这是一派田园风光。贾政一见之下,一改让别人先议一议的习惯,说:“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这是触动了他这个半生为官而渐入老境心生倦怠之人的心事了。他觉得这里“富贵气象一洗皆尽”,有凭着人力而复返天然的味道,符合富贵之人羡慕田园山林的想法。
但宝玉却持反对意见,说: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一句话,看似天然,实则人力,“穿凿扭捏”,不伦不类。
我们知道,宝玉很怕父亲,每每听到父亲传他去问书,就如同白天闻焦雷一般的。但碰到这类审美观意义上的话题,他却突然不怕了,公开质疑这种“违背天然”的“天然”的意义。可想而知,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生气地打断了。
但我们细想一下,却会觉得,宝玉的观点是有道理的。这个“稻香村”作为一个村所需要的邻村、山郭、绕村活水等等配套都不存在,这样的“村”就不像是自然地生长在这里的,无法与周边协调。
作为一个“标本”来看是可以的,但如果作为一个“是其所是”的对象来看,则是不妥的;推而想之,如果贾政真的以为到此村居住就等于回归田园,那恐怕就是“虚伪”了。
其二:关于“爱物”
此例见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说的是宝玉与晴雯因摔扇子的事吵架后,第二天宝玉主动与晴雯修好,让晴雯去吃水果。晴雯拿摔扇子的事开玩笑说:“我慌张得很,连扇子还跌折了,哪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更了不得了。”
宝玉却又有妙论:
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听他的意思,爱一样东西,倒不见得就是用一种固定的方式,可以随着不同的人的不同性情来使用,前提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这是什么道理?
我揣摩,宝玉的意思是,爱一件东西,标准在于用它来“愉悦”自己;唯其如此,它们付出的“牺牲”也才有价值。
比如他举的两个例子:扇子,从功能上来讲是扇风取凉(或者装点风度)的,但如今偏要用来撕,享受那纸帛碎裂的声音,如果不心疼钱,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扇风取凉与装点风度的目的也还是让自己愉悦;杯盘,主要当然是用来盛放东西的,但是偏偏要用来摔,享受那杯盘与地面接触时清脆的声响,那也不妨事,同样的道理,杯盘装酒装茶装食物,可不也是为了自己开心?但不能带着恨意恼意去撕去摔它们,因为那只是为了发泄,且也换不来快乐,反而可能是更深的恨和恼。
看看,宝玉的观点是不是很新鲜呢?
不过,这里还得注意两个前提:
一是这东西与你有隶属关系。并不是任何东西不管它是谁的,只要我觉得能让我高兴我就随意处置,这样的话,即便说你是“爱物”,那也是“非分之爱”,不行的。
二是这“愉悦”必须是健康的。并非只要能让我“愉悦”,就可以随意处置我所拥有的东西,目之为“爱物” ;而须符合三观才行。比如养只猫,你要把它养成个贵族,或者把它打扮成姑娘,那都没问题,但如果养来是为了“虐猫”,并以此为乐,那这种快乐也是变态的,是要天下人共击之的。
其三:关于“两难处境”
此例见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说的是这一年中秋之夜,荣国府夜宴过后搞“击鼓传花”活动,贾母的要求是“若花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取的是轻松开心之意。
第一次是贾政中了,贾政是有名的不苟言笑的人,不过他还是依规讲了一个“作酸的”笑话,笑果不错;第二次是宝玉中了,他不像父亲,要讲讲笑话自然不在话下,我们都读过他用一个”老鼠精“来喻林黛玉的笑话,笑果实在好得很;不过因父亲在座,就起了踌躇,产生了一个想法,最后决定不讲笑话,改由父亲指定以“秋”为题作诗,把游戏娱乐变成了学业考察。
明明是讲笑话更简单,宝玉为什么要改作诗?看他怎么想的:
说笑话倘或不发笑,又说没口才,连一笑话不能说,何况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
原来宝玉考虑的是生活中的一种两难处境。
就此情此境来讲,宝玉自然要好好讲一个笑话,让老太太们开心开心,来展示一下自己的好口才,如果说不上来或者笑果不佳,那就要被人笑话了;但就父亲的素常要求来讲,笑话又确实说不得,越说得好,确实又会让他觉得宝玉正经功课不用心,只会油嘴贫舌,这个麻烦相较于让人笑话没有才能要大得多了。
这样看来,宝玉选择放弃讲笑话是明智的。作诗上面他尽管与林黛玉、薛宝钗这些才女颇有不如,但作诗是雅事,他也堪称捷才,虽然一定程度上破坏了轻松休闲的氛围,却不至于让父亲生气,老太太也只有高兴的理。
再想一想,宝玉指出的“左右为难”的处境问题,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常常碰到。
现成的例子如近期那个身陷丑闻的吴姓艺人,现在“花”在他手上,他和他的团队大概日夜都受着这矛盾的折磨:待要承认,什么名声啊事业啊前途啊都会毁了;待要“煮熟的鸭子嘴硬到底”吧,也许侥幸过关,也许丑闻还会更加扩大,到时一切恐怕还是不免付诸流水,甚或锒铛入狱。如果他受到的指控属实,那就只能说,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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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宝玉的“名言”还有不少,那就留给朋友们去发现和思考吧!以上所谈妥否,还请留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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