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季多雨,原是能预料的。有个夜晚,母亲从外面回来,抖着湿漉漉的雨伞,念叨着:“正月二十不见星,滴滴答答到清明。”那天恰是农历正月二十。劳动人民的智慧,一语便能道破天机。我看一眼窗沿上密集的雨珠和阳台上晾满的湿衣服,心上的烦闷又多了一层。
在近一个月断断续续的雨声中,阴霾愈发绵长得好似没有尽头。我日日奔波在琐碎的日常里,把每一个阴雨的日子过得慌乱、暗沉,毫无生气。每日仅得的一刻宁静,是入睡前的那十几二十几分钟。翻来覆去试图捡拾内心里仅存的一点诗意,终究不得。这庸碌的日常,一寸寸消耗着光阴,也一点点磨蚀着我的心智。日渐粗糙、笨拙、乏味,像一具行将老去的空壳。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有感悟。每每听着窗外的风声或雨声,想到这世间的美好与曼妙、憧憬与期待,将随着我的麻木颓然一点一点弃我而去,不禁心下怆然。谁不是一边飞快成长一边感受孤独,谁不是一边拼命忙碌一边深陷空虚?我像一尾失去方向的小鱼,在患得患失的情绪里浮浮沉沉,身心俱疲。时节如何,花开与否,有什么要紧?
时节匆匆,一恍惚已到仲春。桃红梨白,皆相继开罢。再到桃园,只见桃枝上攀满嫩绿的叶。那带着褶皱的、毛茸茸的小叶,尚未完全舒展,赶上这连绵的雨,沾着满头满脑的水珠,更显得剔透动人。我不禁弯下身来,轻轻拨一拨、弹一弹,让那细密的水珠,从新叶小小的沟壑里汇集,变成豆大的雨点,“叮咚”一声从叶间跌下去,跌在深褐色的树干上,飞溅起细碎的水花,再重新汇聚、跌落。一滴小水珠的旅程,尚且跌宕曲折,又如此丰富、有趣,让我顿时身心松快。
走在桃园的小道上,眼前是雨雾中雅致的农家小院及院落背后雾气飘渺的鹰嘴山,身后是琥珀一样深邃的池塘和向远处延伸的层层梯田。宁静、安详,仿佛置身世外。我突觉身子一轻,好像卸下了满身沉重的担子,步履也跟着轻快起来。
推门而入,木门石阶的小院依旧,院内盘虬卧龙的老桂树和挺拔壮硕的银杏树依旧,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它们各自站在院子一角,默默相望、默默守护,也默默迎来送往。秋千架、盆景、鱼池、茶桌,都在原来的位置。下过雨的碎石地面,湿漉漉泛着光,倒映着天空、树影,风一吹便皱起一捧涟漪。除了日升日落、花谢花开,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的。突然想起那个初夏的午后,我们在树下,围坐着方桌喝茶,浅浅地说着话,看日头一寸寸西移,看树影一寸寸拉长。房前房后的桃树,是浓密的绿色;房顶上新添的茅草,还金黄着;木格子的院门,透着古朴和雅致;杯中的新茶,袅袅散着清香……眼前风物闲美,耳畔蝉鸣悠长。那样的时光,轻松、惬意、闲静、悠然。我在朋友圈记录:“和雅士,共雅事。”那是多好的时光。如今,友人尚亲切,小院仍如旧,只是我自己平添了太多繁杂琐事,再不能心无挂碍地坐一坐、静一静。这样好的地方,已辜负良久。
雨若有若无地下着,我在小院内踱着步。院内是不缺花的,大红月季高居枝头,红粉相间的垂丝海棠、热烈的映山红……,我一一看过去,每一朵花的绽放,都有她独特的样子。阴雨中,花瓣顽强地打开,那星星点点的花蕊,必是她执着的秘密。像揣在怀里不舍揉碎的书信,也像珍藏着的突然而起的笑容。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莫要琐事缠身,莫要愁肠百结,就停在此处,赏景看花,身心俱佳。我一瞬间明朗:何必执着于细枝末节,生活向上,时间向前,忧喜皆寻常,难得一颗平常心,莫失莫忘。念此,不禁莞尔一笑。恍然低头,长发上结满细密的雨珠,像一层薄薄的白霜。未曾想在此淋一场雨,也能轻易白头。如此恰如其分,何尝不是一种浪漫?
主人泡好今春新制的绿茶,春水泡春茶,春意十足。我回屋坐下,茶香在鼻尖流连,轻轻啜一口,舌尖齿间都是茶叶的清新舒适,唇齿留香,叩齿是春,整个人的思绪也渐入佳境。侧耳一听,后窗檐下有嘀嗒的雨声,清脆轻灵,宛如山溪。我忍不住起身开窗,趴在窗台听雨。春已过半,就让雨声与茶香,慰藉我对一整个春天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