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行走在长城塬上……

序言

不知从何时起,心里总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埃,拂不去,也吹不散。于是便想寻一个阔大的地方,去走一走,看一看,让那天地间的浩然之气,来涤荡一番这凡俗的躯壳。彭阳有一处叫作长城塬,既有古长城的残迹,又有如画般的梯田。这名字便让我心下一动——“长城”是历史的脊梁,硬朗的、嶙峋的;而“塬”又是大地坦荡的胸膛,浑厚的、温存的。这两者的相遇,该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我便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如同去赴一个千年的旧约,独自向那一片苍茫走去了。

一、卧塬如帙

这塬,果然是卧着的。

从崾岘到五峰山,它便这般斜斜地、坦然地卧在天地之间,像一册摊开得太久、以至于书页都有些卷边的巨帙。书页是黄褐色的,被千年的日头反复曝晒,泛出一种近乎于银灰的沉静光泽。风,是它最耐心也最无情的读者,不紧不慢地翻着,将那些烽火连篇、稼穑春秋的章回,都摩挲得字迹漫漶,最终融进了土里,化作了沉默本身。

我此刻行走着的,正是这巨帙突起的那道书脊。脚下绵软,是去岁枯死的草根,与新生的、怯生生的草芽交织着,踩上去有极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细弱得几乎要被风吞没,却又如此真切地,通过我的足底,一直传到心里来。在这庞然的静默面前,连自己的呼吸,都显得过于喧哗了。我只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本厚书的沉酣大梦。

二、匍匐的脊梁

行走不多时,便遇着了那“长城”。

它早已失了“城”那凛然的威严,坍弛成一道慵懒的土埂,在塬上舒缓地起伏着。说它像一条快要僵直的、土黄色的巨蟒,或许过于狞厉了;它更像一位力竭后坦然躺倒的巨人,将那曾负载过千钧重担的脊背,赤裸地袒露给青天白日。千百年的风雨,像最耐心的雕工,已将它的棱角削平,锋芒磨尽,只留下这浑圆的、敦厚的线条。

这景象,让我忽然想起余秋雨先生寻访阳关、凭吊柳祠时的情形。他所面对的那些文化遗迹,其重量是显豁的,是带着悲壮的诗意逼人而来的。而眼前的这片沉沉默,却更让人心惊。它什么都不说,连一声叹息都吝于给予,只将所有的金戈铁马、鼓角铮鸣,连同戍卒们望乡的忧郁目光,都一并咽进了肚里,化作了这无法言说的黄土。这是一种巨大的“有”中生出的骇人的“无”,历史的喧嚷最终沉寂为土,教我这不远千里而来的探访者,心也跟着空茫起来。

我蹲下身,用手掌去细细地贴那夯土。触感并不是想象中的一片冰凉,而是一种温吞的、日头晒透了的暖意,像一位沉睡老者的体温,带着某种安详的包容。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土层里夹杂的碎石粒,粗糙而实在,仿佛是那逝去年代尚未消化完的骨殖。恍惚间,那紧密的夯层里,似乎还挤压着“哼哧哼哧”的号子声,混杂着思乡的叹息。可侧耳细听,万籁俱寂,只有一缕极细的风,穿过蒿草枯硬的茎秆,发出空空的、如同古埙般的鸣响,吹得人心头一阵发颤。

三、大地的诗行

将目光从这古老的“脊梁”上抬起,我向南徐徐行走,景象便豁然开朗了。

那便是涝池村与长城村一带的梯田了。这才是塬上最精巧、最富生命感的纹路,是大地母亲脸上最舒展、最温柔的笑纹。一层,又一层,叠上去,宛转着,盘旋着,依顺着山势的每一分起伏,直叠到那云雾缭绕的五峰山脚下,仿佛是要登天去的。这些弧线,柔和到了极处,却也果断到了极处,没有一笔是犹豫的、敷衍的。它们仿佛是造物主在最闲适的时日里,信手的写意;又像是一位绝代的画师,用最宽的排笔,蘸饱了青绿与赭黄,在这广袤的坡上,酣畅淋漓地挥洒出的笔触。

这景致,细细品来,竟品出了几分朱自清先生笔下那片“荷塘月色”的韵致了。一样的讲究构图,一样的富于音乐的韵律感。田垄的弧线,是舒缓的慢板;田间的阡陌,是灵动的跳音;而那一片片或深或浅的绿色,便是和声丰厚的背景了。只是,荷塘的景是内敛的、朦胧的,被夜色与薄雾笼着,像一阕工丽的、婉约的小令;而眼前的梯田,却是开阔的、坦荡的,在朗朗青天之下,毫无保留地铺陈着,是一首需要放开喉咙、用铜琵琶铁绰板来唱的英雄乐章。

四、无名的诗人

行走在这如织的锦绣中,我常会陷入一种无端的、柔软的遐想。

那第一个在这陡峭的、看似毫无希望的塬畔上,用简陋的耒耜,奋力开出第一块平整田地的先人,他定然是位无名的诗人。他以山为纸,以犁为笔,以汗珠与期盼为墨,写下了这宏伟诗篇的起首一句。那一定是一个春天,解冻的泥土闪着乌金的光泽,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原始的腥气。他直起酸痛的腰,望着这片初具雏形的土地,眼中该是怎样一种明亮的光呢?

而后,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子子孙孙,一代一代,便接着这诗篇往下写。他们或许一生都未曾走出这大塬,不读诗书,不解玄理,他们只是用身体去感受山势的脾气,用水土去揣摩大地的性子。春天,他们撒下种子,也撒下对一个丰饶秋天的全部希望;秋天,他们收割谷物,也收割一段沉甸甸的、安稳的岁月。这绵延不绝的田畴,便是他们用最朴实的生命,谱写的家族史诗。这史诗无声,却比任何镌刻在石碑上的颂文都更坚固,更撼动行走于其间的我的心魄。

五、窑洞的灯火

塬是厚道的,它不言不语,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沉淀为它自身的厚度。

我行走在去往乔家渠的路上,蜿蜒的田埂像是指引的线索。那几孔藏于寻常山坳里的寻常窑洞,因了一代伟人毛泽东一夜的宿营,便在历史的星河里,有了一抹独特而温润的微光。它不像那些煌煌的宫殿,逼着人去仰视;它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等待有缘人的探访。

我站在简朴的院中,试图在脑海里重构那个遥远的夜晚。塬上的风定然是轻的,小心翼翼地绕过窗棂,不忍打扰那灯下的沉思;天上的星子也定然是亮的,一颗一颗,清冷地、深邃地注视着这片沉睡的土地。窑洞里那盏摇曳的油灯,投射在窗纸上的,是一个巨大的、为中国的前途而运思的身影。

这灯火,与千百年前,那些守在长城烽燧旁的戍卒们点燃的、用以驱散寒夜与孤寂的篝火,在这塬上的时空里,竟遥遥地映照了起来。它们照见的是不同的理想,不同的道路,守护的,却是同一片需要人去耕耘、去开创的厚重山河。历史的惊涛骇浪,英雄的宏图霸业,最终都如这塬上的风一般,吹过去,便散了,沉淀下来的,依旧是这冬暖夏凉的窑洞,这层层叠叠的田地,和这日复一日、再寻常不过的、却最能抚慰人心的袅袅炊烟。

六、泥土的神灵

行走在塬上,我发现这里的神灵,也都带着泥土的亲切,全无寺庙里那种森然的威严。

行至一处荒僻的转角,偶见一座小小的白马庙,矮墙柴扉,寂寂无人,像是被时光遗忘在了这里。庙宇的瓦楞间,长着蓬勃的、自顾自快乐的野草,在风里摇曳,给这肃穆之地平添了几分野趣。里面供的是哪路神祇,有着怎样的神通,香火是否旺盛,似乎都不打紧了。它只是那么安静地、自足地待在那儿,与不远处五峰山上的道观遥相对望,一同消受着这无边的岁月。

山风、流云、过往的飞鸟,便是它常来的客了。此间的信仰,也如这里的乡民一般,质朴得动人,纯粹得近乎透明。不求闻达于诸侯,不慕富贵于人间,只祈盼着风调雨顺,家人平安,仓廪充实。神在人的心里头,便也像这塬上的长者一般,有着一副被生活磨砺出来的好脾气,耐得住这长久的清寂,懂得这人间的疾苦。

七、塬上的人

我总觉着,这塬上养育出的人,骨子里是有着与别处不一样的禀赋的。

这方水土,既给了他们如长城残垣般的坚忍与担当,能默默地、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岁月的重量与风霜的剥蚀;又给了他们如层叠梯田般的灵秀与巧思,懂得在自然的局限中,开创出无限的生机与丰饶。

你看那塬畔上,正荷锄而归的老农,他佝偻着背,古铜色的脸庞上,那一道道如刀刻斧凿般的皱纹里,藏着的何尝不是一部关于干旱、暴雨与丰收的风霜断代史?他的步履缓慢而踏实,每一步都像在夯土一般,沉重,却又无比坚定地,踏在生活的实地上。

你再看那涝池边,正嬉笑追逐的孩童,他们红扑扑的脸蛋上,那双清亮得如同山泉的眼眸中,映出的又何尝不是一片新垦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梯田的倒影?他们的笑声,清脆而富有穿透力,如同最纯净的泉水,洗濯着这古老的塬,也洗濯着我这异乡人沾满尘虑的耳朵。

“人杰地灵”,这四个字,行走于此地方知,原不是一句虚泛的赞词。人与土地,便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无声的厮守与耕耘中,相互滋养,相互成全,最终长成了彼此的模样。这塬,便是他们无言的先生,用最直观的方式,传授着关于生存、关于美、关于生命延续的最深邃的学问。

八、并非尾声

离去时候,暮色像一滴饱满的浓墨,在生宣上无声地洇开,很快便染透了整个塬。天地间失去了分明的层次,融成了一片混沌而温柔的灰蓝。

我最后一次回望,身后的长城塬,重新卧成一片深沉博大的剪影,比白日里更显魁梧,像一头休憩的巨兽,呼吸均匀。村庄里的灯火,次第亮起,三两点,疏疏落落,像是谁不经意间洒落的碎金,又像是沉睡的塬,在梦中眨动的、惺忪的眼睛。

那一道道梯田优美的曲线,在渐浓的夜色里,仿佛还在微微地起伏,呼吸着,如同大海那永恒的韵律。天地间万籁俱寂,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和着这塬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渐渐地融为同一个节奏。

我知道,我带不走这里的一片秦砖汉瓦,一抔被先人的血与汗浸透的黄土。但行走这一日,我的心窍,似乎已被这塬上吹了千年的风,被那长城的沉默与梯田的生动,悄悄地“犁”过了一道。那被俗务纠缠得极结的心田,仿佛被重新翻开,露出湿润的、新鲜的土壤,留下了一方小小的、待垦的田垄。

那长城的魂,梯田的韵,都沉静地落进了这苍茫的暮色里,也沉甸甸地,落进了我空空的行囊,与更空的心底。此后,无论行至何处,只要一回想起这片卧着的塬,我的心,便也能跟着沉静下来,仿佛有了根基。这,或许便是行走之于我的全部意义了。


(文︱木易水车  图︱选自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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