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我们的新房子。”
这是电影《Hello, 树先生》里的最后一幕里,王宝强扮演的“树先生”洋溢着幸福的笑意说出的一句话。
走在高地上,触摸着风,树仿佛触摸到了离他而去的妻子娇嫩温软的手,仿佛触摸到了希望,触摸到了幸福。
他的眼神飘忽,神情痴癫,嘴角张开,扬起一个夸张的笑容。
真相是,前方除了风,什么也没有。
他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哲学最基本却也是最艰深的命题在他身上也需要一个答案。
他从树上来,要到树上去。
不知道是先有那棵树,还是先有他这个人的这个名字。
但是他的生活和村子里那棵枝杈纷繁的大树紧密相关。
除了这里,除了四处游荡,他无处可去,他无事可做。
树,就是他的命运。
这棵树上吊死了他的哥哥,他眼睁睁看着,后来他亲手勒死了自己的父亲,身旁是一堆篝火。
像是诅咒,他再也离不开那棵树。
电影的大部分篇幅——失业、相亲、去长春、结婚、洞房、成为大师——这一出出闹剧般的戏码,或许只是树先生无事可做时候浮想联翩的一场场幻觉。
从小到大的哥们儿或许是假的,村长的小舅子在他面前跪下来磕头或许是假的,那个来过又走了的哑巴新娘或许是假的。
有一个却是真的,那就是死在他手里的父亲的沉沉面影,死在父亲手里的他哥哥的冤魂,时时刻刻在他的眼前浮现,是真的。
他疯了。
在自己的命运泥沼里打滚,无法脱身。
他在等什么?
等待戈多,等待一个自然死亡,等待一个必然的结果,等待解脱。
这是现代主义的解读。
还有现实主义的一种。
那就是电影鲜活淋漓地展现了一个挣扎苟活在中国北方一个平凡小村庄的男人的悲哀。
他连个正儿八经的姓名都没有,人们都喊他“树先生”,还带着些许揶揄和讥讽。
别扭的头发、邋遢的面容、别扭的身姿、别扭的手势,在在指引向的,其实是一个生活一地鸡毛、光芒暗淡,在夹缝里挣扎的小人物。
被父亲和哥哥的死、被生活的种种不如意碾压摧残得沦落低迷、消沉窝囊的一个人物形象,被王宝强的一次次萎靡不振、生无可恋的无光眼神,落魄沮丧的梦寐表情彻底道出。
有人离开乡村,去了“太阳新城”,一个像它的名字一样,充满热量、充满希望、代表着新的开始的地方。
但是树却停留在这里,徘徊踯躅。
他的生活囚禁了他,囚禁他的,还有对父亲的恨,对哥哥的眷念,对自己的绝望。
生活已经如此不堪,但是生活依旧滚滚前进。
活着如此艰辛苦涩,但是活着仍然势在必行。
这便是人生。
像开不出锦绣蓓蕾,长不出荆棘蔷薇的赤裸土地,却依然逶迤起伏在眼前。
活着,只是活着。
存在,只是存在。
虽然人生到头来,不应该只是绕着这种生物本能打转。
但是太多人,环境际遇所能供养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余华一部《活着》的真谛莫过于此。
前几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海边的曼彻斯特》讲述的,不过是与它貌离神合的同一个故事。
有些人,有些伤痛,是一生一世都无法磨灭和消退的。
它会像诅咒一般,萦绕盘旋,如影随形。
在这样瘠薄的生活荒原上,却依然流淌着人与人之间那种清浅直白的情意——
这是电影打动人的一个点,也是生活让人心力交瘁却依然不至于一败涂地的美。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人情之美,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喝酒去”、“走一个”、“hello,树哥”,是那一张张捉襟见肘,但是情意绵长的红票子。
当然,这份情谊终究是有限的。
就像电影里的陈艺馨——“德艺双馨”,一个充满文艺气息的名字,他也是“受教育”走出去的,王宝强扮演的人物呢,“树先生”,这样的名字,这样的生活境遇,只会让人感到更加无望与渺小。
这样的比对,残忍决绝,却鲜明锋利。
他在朋友的新婚典礼上照顾喝醉酒且当众下跪的树,这份情谊是真切的。
但是树想通过找一份工作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却遭到了他的拒绝。
因为“去我那里你能做啥啊”。
再深浓的人情,最终还是现实的土壤里开出的花,离了它就会枯萎凋败。
生活的皮囊褪去,一切的修饰粉碎,裸露浮凸出一个挣扎在底层的小人物的悲欢。
真实、凛冽、刺骨、寒心。
无论是现代主义的存在的恐慌,还是现实主义的活着的艰难,这部电影都不能算是一部“喜剧”。
在豆瓣电影里看到“喜剧”这个标签时候,仿佛太过炽热的阳光在眼前一晃而过,扎眼刺心。
王宝强的表演,已经抵达炉火纯青的境界,让人全然认同,他就是这个叫“树先生”的边缘人。
也因为这部电影,他获得了诸如俄罗斯、美国纽约、意大利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及亚太电影大奖等国际奖项。
从未受过科班教育的王宝强,演戏的时候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狠”与“真”。
他不会太多地顾及自己身上的羽毛。
没有理论的条条框框,他就将自己对生活的思考、对人性的理解,“赤裸裸”地、“掏心掏肺”地展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