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我妈从家里赶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要出门的许烛,他费力的拄着拐杖挪着步子,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我的动作太大,他一眼就看见了我,神色淡然,只是停了下来,顺势靠在了旁边的栏杆上,“又和你妈吵架了?吃饭了吗?我下去扔个垃圾,上来做炸酱面,吃不吃!”我静静看着他,看见他清瘦的脸上豆大的汗滴即将要落下来,我很久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好整以暇的等着我,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邻家的阿姨们要出门,我趁着许烛恍然的空子,从他手里抢过那袋垃圾,迅速跑下了楼,我只远远听见他轻笑了一声。
我熟稔的端起还在冒着热气的面狼吞虎咽,我太饿了,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了,我顾不及许烛看我的眼神,或许,他是绕过我看窗台上那株难养的水仙。一碗吃完,我贪婪的还想再吃一碗,我望着他,充满渴求,他默不作声,只是拿起碗艰难的起身,去厨房盛饭。我看着他嶙峋的背脊,竟莫名生出在大山前的敬畏,有点好笑,我不是孤儿,可许烛大概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了。
我在许烛家里磨蹭到晚上,估摸着我妈气消了,我并不想回家,可我望着许烛的时候,许烛只是无奈的摊摊手,我知道,这不是多要一碗饭那么简单。电视里开始播放八点档狗血剧,许烛的那株水仙好像起了花苞,许烛不说话,静静的坐在沙发上,只有我格格不入,站在阴影处。我转身的时候,许烛还是开了口,我知道要说什么,“下次见!”我怀了期待,像林间的翠鸟,在绵绵巍峨中落到了自己的山峰。我总有些笨拙,只是在门要关上时,轻轻嗯了一声。他或许没听见,关门的声音太大、电视的声音太大,可我们会一直见,没听见也没关系。
我妈还在骂骂咧咧,桌子摆着冷掉的饭菜,我需要个指令,或者找个借口逃离。许久,我妈叫了我“你吃饭就给你一热,吃完把碗一洗!”我如蒙大赦,急切的答应了她,看着她关上自己的房门,我把饭菜端进厨房,小心翼翼的回到了房间,我在书桌前虔诚的描摹着许烛,我在这窒息的生活中,日日夜夜的救赎便是他,就如泊在湖亭的船只、就如满身风雪的旅人。我说不清楚,大概是,有了归处。
学校是另一个炼狱,我总莫名被针对,课堂上被讥笑、活动时被抽掉板凳,许许多多,我没法解决,也没人帮我。中午吃饭的时候,那群人又来到我面前,抬头的一瞬,密密麻麻的疼痛泛在脸颊,大脑一片空白,我需要置自己于哪里?我喘不过气,周围的哄笑声也让我无处遁地。“怎么样?以后还敢反嘴吗?我告诉你!在这个班,你陈燃就是我的一条狗!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要不然,我弄死你!”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很久不跟人反驳了,我开始生锈,颤抖的手是卡掉的链条,咔哒咔哒,火车去哪里呀!
许烛的门口又飘来香味,他做了红烧肉,我咽了咽口水,还是先回了自己的家,我妈不在,我长舒了一口气,就像楼下刚才绝尘而去的那辆车上落的那朵花,不是浪漫,是自由。我胆怯的站在许烛的房门前,伸出敲门的手有些犹豫,我害怕被驱逐,即便许烛从未。所幸,许烛或许听到了我踟蹰不前的声音,开了门,他手里还拿着锅铲,上面沾着酱油,我定定看着,还可以隐约闻见那株水仙的香气,“今天可没垃圾给你倒!不过你可以洗碗,我们阿燃从来都是不干活不吃饭的嘛!”说完,他一跛一跛的转身又进了厨房,我好像从来都迟钝,我妈打我到青肿,我也不哭,只是在第二天清晨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才会感知到一丝疼痛。我是说,我想抱一下许烛,许烛应该不会拒绝,可我只是坐在了沙发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我脑子里没有偶像剧里的很多年后,我只想抱抱他,此时此刻。
他鲜少过问我的生活,可是这次在饭桌上,他开了口“你在学校,不开心吗?”我进食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答非所问“红烧肉很好吃!”眼睛突然有些模糊,我只能看见许烛,他很珍贵的看着我,好像我摇身一变,成了天边的霞光。他给我递纸,却也没再说话。我们相对沉默,一直到饭后,我洗碗的时候,许烛在外面看电视,我喜欢这份静谧,但为时短暂。我慢吞吞收拾好开门的时候,许烛叫住了我“脸上开始肿了,冰箱里有冰块,你去敷一下,你妈回来还有一会儿,你别着急。”我开始颤抖,无限的委屈涌上心头,脸上疼得厉害,我蹲下身,哭的不能自已。许烛有些着急,艰难的起身,来到我身边,我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抱住我,“阿燃不哭,是哥的错,哥没本事,不能出去,不能帮你!”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说话,时间无法凝固,我和许烛之间,成不了永恒。许烛很认真的帮我冰敷,我偷偷看他,他太瘦了,颧骨都有些突出,好像我把他的饭也给吃了。“我不开心也会好好读完书的,我要出去,去更自由的地方!”算是给他的答复,却不完整。他抬头愣了一秒,嘴角绽开一个弧度,很温暖。我无法形容,任何华丽的堆砌,对他,此刻都是无用的附庸。
我从那次以后,再也没见过许烛,可我每天放学都会在他门前站一会儿,看着门上的猫眼一层层落灰,我祈求每一个楼梯转角的脚步声都属于他,但每次都会落空。直到那个房间住进了新的一家人,我刚好碰见他们搬东西,那株还没完全盛开的水仙,还是被丢掉了。
我浑浑噩噩了好久,画了无数张许烛的肖像,我总梦见我最后一次见他的笑,反反复复,如烈火炙烤,我再无生还。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许烛,我以为,我会如那株被扔掉的水仙一样,腐烂至死。可我真的看见他虚弱苍白的坐在轮椅里冲我笑的时候,我脑子一片空白,我等着他张开手,我慢吞吞的、直直的向他的方向挪着步子,今天的阳光很暖,照在身上很舒服,可是偶尔的雨天也不错,许烛会陪我坐在屋檐下,吃我很喜欢吃的蛋黄月饼。我想的乱七八糟,直到躲在他的怀里,泪如雨下,他摸着我的头,轻轻的,像小时候我害怕被我妈
打,躲在麦秆堆里他握着我的手一样,“阿燃不哭,阿燃不哭!”我只是紧紧抱着他,可我快抱不住他了,他太瘦了,好像我再紧一点,他就要碎了。
我能闻见,他身上很重的消毒水味,我不小心碰到他空了的裤子时,铺天盖地的难过席卷而来,他还是拍拍我的头,以示安慰。我开始追忆以前,像过电影一样,是落霞、是麦地,是我和他,再无修饰,或许,还有以后,也可能,就是结局。
他只是看看我,又去了医院,他大伯告诉我,已经很严重了,医生说,就剩三个月了。我好像突然被放逐,是无边汪洋里的一只小船,任风浪打翻,再无还手之力。
我犹豫了很久,去了医院,在病房外,我看见他浑身插着管子,骨瘦如柴的样子,无数次想逃,许烛不是这样的,可他是什么样的,我想不起来了。医生给他化疗,我听见他那么大声的喊疼,我蹲在地上,心脏仿佛,和他一样疼。我的许烛,也才刚刚二十岁,本来是,如松柏一样的少年。
我终究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我跑在外面的大街上,炎热的天气,不起一丝风,平常的日子,却沉重如斯,我永久失去了什么,是许烛,是我或许灿烂光明的未来。
许烛走的那天,天上下起了雨,我走在人群最后,行人匆忙,送葬队伍也在泥泞的路上,多了些埋怨,我木然的低着头,看见路边有一株犁头草,那时候玩闹摘下来嚼着吃,吐出来血,当时可害怕了,不敢回去,躲了起来,还是许烛找见了我,跟我说没事儿,那就是一味草药。后来我才知道,他见我一直没回家,找了我好久。
他总执拗的要带我回家,可我只想跟着他,那堆麦秆也好,那不遮风避雨的草屋也罢,彼时年少,浪迹天涯是上上策。
但是风很大,他还是倒在了尘沙之下,而天下之广,我也再无庇佑之所,灵魂空荡,寄于浩瀚,无根、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