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半年多没有回家乡了,前不久做了一个梦:极目所见都是仓皇奔走的人群,我夹杂其中,和所有人一样惊慌失措,一手拽一个女儿,我们踏水过河就开始爬山,后面的人在不停的催促,哭喊着:老虎就要来了!我似乎已经听到了凄厉的哀嚎声,甚至是骨头被咬碎的声音,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恐惧和绝望,我们手足并用努力往高处爬,泪水憋不住地滚落,当我们爬上一个山坡,赫然发现前方立着呲牙咧嘴的大老虎!然后,左边右边,都是老虎,大家那么努力想求得一线生机,却还是难逃虎口死局……。我在极度惊骇中醒了过来,意识到是做梦感觉好庆幸,心有余悸的回想梦里的河正是家乡的龙舒河,爬的山也正是龙舒河对岸的前山。
随后那段日子里,便不出意外的沉浸在家乡的山水石巷中。
今天且不说家乡的山有多青水有多秀,单单说石。家乡是个四面环山的千年古村,“山为城,石为门”,村子因村口龙舒河两岸对峙而立的两块巨石而命名石门,又因村里居民以高姓为多,所以也称为石门高。
石门的石头随处可见,或为篱笆,或为台阶,或为路坝,或为墙体,街上,河里河岸,弄堂,菜园,猪圈茅厕,以及田野无处不在,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颜色也很是多样,最常见的要数青石和麻石了,当然还有山上裸露的褐色岩石。也因为举不胜举,无法一一念叨,这里选几处颇有特色的石,作一番描画。
1.石门潭,前面提到过,村庄名字是因它而来的,它处在村口柳暗花明的拐弯地带,盘踞在倚着山嘴蜿蜒而去的龙舒河上,一左一右两块巨石自山脚突兀地伸向河中央,形成天然石门阻挡着河水的奔流,河水经此一阻骤然湍急从石门中涌出,在下方开阔的河面上盘桓游离,迟迟不肯远去,最终酿成碧水深潭,是为一景。打小对那些深不见底的水域,我就有本能的恐惧,尤其听说石门潭底还有台阶,还有水猴子,更加不敢靠近,只是浮想联翩,那台阶也许通往一座金碧辉煌的水晶宫吧,谁又能说这石门,这深潭,不是大自然心生灵犀的造化?
2.罗汉挺肚。见到路边山脚的这片岩石,你就会笑,好形象的名字。好好的岩石竟然有一处拱起,半圆弧度,像极了大肚子,而且不见粗糙,浑然天成。小时候常常和一帮孩子们来这里玩,爬上爬下,有时候骑在圆肚子上,嘴里“驾,驾”的喊着,感受骑马的快意,后来看西游记,孙悟空出世,山崩地裂飞沙走石,再看那“罗汉挺肚”,怀疑它里面是否也孕育着一个孙悟空般厉害的神灵,心中无端端的生出敬畏来,自然还有一丝丝的期待。长大以后,每次经过这里,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它到底没有分娩出什么来,只是我长大了它却变小了很多。
3.鬃马墙。进村子就能看到这面石头砌成的鬃马墙,非常整齐,春夏两季披一身绿装,被爬山虎以及一些藤蔓蔬菜覆盖着,到秋冬时节才见本来面目。本来在墙脚有一方石,称之为:上马石,在很久之前专门方便来往骑马的人们上下马垫脚的。后来街上石板路修成水泥路,将它移走了,现如今村庄重塑千年古村,又恢复了石板路,但上马石却没回来。
在这石块与石块的缝隙中,残留着多少腥风血雨之后历史的尘埃,那些不仔细难以窥见的冰冷印迹被墨色苔藓遮挡,温暖了视线。鬃马墙上有一户人家,住着我的启蒙老师,房子顺从着地形走势,一字排开,狭长幽暗,倒也别具风格。老师及家人们常常在高高的墙头和下面来往的路人打招呼,声音随风传出很远很远。
4.长弄石凳。小时候家里老房子后面是长长的弄堂,临街的弄堂口有四方的石柱立成门框,还有厚厚的石条凳子卧在巷口,供来往的人们歇息,夏天纳凉聊天,到饭点也有很多人端着碗聚在这里,边吃边聊,很是热闹。巷口上下两家各有一个属虎的老人,说是镇守这条弄堂的,庇佑这一带人家平安喜乐。我家是下面一家,老爹属虎,自带威严,最喜欢谈古论今,说石门曾经的繁华,遭遇的劫难。悠悠千年几度起落,街头那些青石板上流淌过祖先的鲜血,而弄堂口的长石凳经过世世代代的亲密接触,早已被磨蹭的平滑而发亮,折射出有温度的冷色,斑驳的弄堂内墙也在低语那些古老悲壮的过往。生命就是那样的不休不止,在天地之间任何一个角落,以充满各自属性的姿态繁衍生息。
5.“魁”字崖。虽然生长在这里,后山上的“魁”字崖我却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只是远远的知道那个方位,有那么一面山崖,上面刻了一个硕大的“魁”字。据说当年科举有高姓子孙得魁高中,又适逢村庄繁荣富足,宗族财大气粗的请人在后山崖壁上,刻了一个醒目的“魁”字,这个“魁”字是荣耀的象征,数百年风雨侵蚀仍然无法掩盖其自豪的光芒,每一道深深的刻痕都在彰显彼时的成就,以及对后人的期许和勉励。千余年来村子里人才辈出,“魁”字崖也被开发成景,供人观摩,许愿。
唯我,满心愧责,不敢面对。
6.天外来客。村子东面的老山脚下,几十亩梯田层层铺展,在这片梯田中央,矗立着一尊黝黑的巨石,无论田野里绿意盎然时,还是一片金黄稻谷飘香时,甚至是深秋寒冬萧瑟荒凉时,这尊黑石怎么看与周围都格格不入,散发着孤独和冷傲,它是何年何月来的,又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只是传闻它是天上掉下来的。长大后常年奔波在外,难得见到大黑石,偶尔见到,也不知是我的眼光变了,还是环境变了,又或者是它承受了太多的日月精华,及人间烟火,总之就那么不经意的发现,大黑石与四周楞是生出了一种和谐来,岁月流转,不管它来自何方,它已然成为了石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还有很多的石,散落在村子的每一寸土地上,如镶嵌在夜空的繁星,点缀出一抹独特的风韵。有诗仙太白走过的通往九华山的石板古徽道,还有石拱桥,神龟石...,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巍然不动,给原本灵秀的山村增添了朴实与厚重。石门人对石头也很是偏爱,造房子要用,河里洗衣服要用,就连腌制酸菜也会挑合适的石头来压着……。现在条件好了,老人故去都买现成的墓碑,放在过去,找一块稍微平整点的石头做成“无字碑”,终结一生的喜怒哀乐,慢慢的淡出所有人的视线,尘归尘土归土,很好。
离开石门,走过很多地方,尝过各种滋味,繁华也罢破落也罢,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那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总能沉淀所有的浮躁,落地生根让心归零,石门永远是我最后的底牌,我常常想,死后就做石门的某块石头吧,静静地,木讷着,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