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阴了几天,早上雾气很大。没有风,空气里透着冰凉。国庆大爷起的早,鸡叫一遍,窗外乌气麻黑(土语,形容看不清)的,玻璃墙隐约一层薄冰,四十瓦的灯依然照的很亮。除了几声鸡叫就再没有任何声音。
手摸了摸暖气片,不怎么热了。缓慢的穿上棉衣,棉裤,披着一件军绿色的大衣下了炕,趿拉的鞋子到外间屋,捅开炉门,微弱的带着夕阳颜色的底火从蜂窝煤里渗出来,外屋还是有些冷,国庆大爷又回到里屋上了炕,看看挂在雪白墙壁上的挂钟,将将五点一刻。
整个冬天差不多都是如此,或者说最近这几年都是如此。老伴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儿子是几年前突然说不行就不行了。当时他感觉自己被掏空了,然后慢慢又逐渐把自己零碎的身体又拼接在一起,他又活过来了。孙子中学毕业就去外地打工了,去年没回来过年,前两天打电话说今年回来,还回来看看了,儿子坟前的草也该拔拔了!
六点钟是打扫卫生的时间。村子不大,从西头到东头打扫完不过一个小时,一个月可以领三百块钱的工资,虽说钱不多,但在村里人看来也是一个好差事!可是没人嫉妒国庆大爷。其一,国庆大爷是老党员,人比较耿直。和村里老少爷们处的不错,其二,两年前儿子突然去世,孙子还未成家,村里人都有恻隐之心哩,谁还厚着脸皮争这份差事。
横穿村子的柏油路三年前修好的,以前乡村通公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象征意义的从村子的边上绕过去了,每亩地七十多块钱的修路费就这样打了水漂。现在的路是后来一位村子里发财的富翁掏钱修的,立了功德碑,每次回老家,富翁都到国庆大爷这来坐坐,一箱牛奶,一条香烟。临走还会扔下几百块钱。一次,县里电视台里来人拍摄采访,国庆大爷没忘了称呼富翁的小名——毛毛。夸了毛毛各种好处,采访的女记者糊里糊涂的问,毛毛是谁?富翁一脸尴尬,解释半天。后来国庆大爷了解到,那是评选县里十大慈善家的活动。几个月后电视里还有颁奖的直播,毛毛最终得奖了。
推着三轮车走在柏油路上吱吱的轻声作响,轮胎和路面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嚓嚓的声音。黎明前,昏暗的路灯下让国庆大爷生出喊一嗓子的冲动。穿林海,跨雪原……,调门一起,放下垃圾车,手里的扫把舞动起来,这段智取威虎山是他最喜欢的,声音从身体里穿透出来,冒着热乎乎的白气。
临街的一两家亮起灯光,有在县城打工的或者孩子上学的已经开始做饭,渐渐稀薄的雾气里已经有了烟火气,烟火气会把雾气一点点驱散。昨夜似乎刮了一会儿风,街道中间的垃圾都被吹到背风的墙角处。象隐藏在黑暗里的某种动物。
将最后的一点垃圾倒进垃圾桶里后,天已经亮了。回来路上遇到遛弯的王大爷,陈大妈。彼此太熟悉了,只是点点头,开几句玩笑。玩笑还是十几年前的,已经有些老了。说出来还是会尴尬的笑一笑,一方表示善意,一方表示快乐。送孩子上学的刘老三也出门了,三轮车里坐着他们家老大的儿子老二的女儿还有堂弟的孙子。一个孩子吵闹着,刘老三一顿训斥,看到国庆大爷打了声招呼又接着训小孩。
回走的路上看到遗落的塑料袋垃圾,国庆大爷又捡回车里。回到家的时间每次不差三分钟。冬天的早餐也几乎一样,棒子面熬的粥,偶尔放几块地瓜。早上两碗,晚上一碗,中午炒点素菜,一个礼拜到集市上买条鱼,或者一斤肉改善伙食,生活简朴规律。
除了每月打扫卫生的钱,国庆大爷还有七百多块钱的退休工资,他年青的时候在北京的一所大学做过校工,大概十来年时间,结婚有孩子之后就没去再去,本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前几年政策下来了,托人问了问,几个月落实了,一个月发七百多的工资补助,再加上村子里六十岁以上老人每月六十块钱的补助总共一千块钱了,这生活没什么问题了。
吃罢早饭,要是天气好,国庆大爷就会坐在临街刘老四家的院墙下背风晒太阳。一般还有有几个村子里的老人聚在一起,边晒边唠家常。村子里的很多事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离婚的,发财的,出车祸死的,还有偷人的……,生活百态从一张张没了门牙的嘴里说出来,就像岁月丢失的那段美好。国庆大爷不喜欢说,但他喜欢听,往往一天下来,他都说上一两句,可是脑子里却记住许多以前忘记的人和事,还有一些新鲜的邻村的事,事情多了就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国庆大爷无聊了就用笔将这些人和事一一写下来,似乎是日记又不是。不看电视的时候他就看这些事,渐渐发现人生大都平淡无奇,却又充满活力。再看看电视里的世界是那么陌生,越来越不懂电视里那个美好的世界了。
天不好的时候就只能呆在家里,有时关上电视,打开插卡的收音机,里面全是评书的段子,单田芳的七侠五义,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刘兰芳的岳飞传,还有京韵大鼓哪吒闹海,太多了。他从来没有听完过,坐在摇椅上,闭上眼睛,耳朵里的人物带着五彩斑斓的故事,点燃的香烟一点一点的化成灰烬。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天气也格外好,今年冬天的雾霾少了很多。下午,许多人已经聚集在刘老四家的墙根下了,国庆大爷和几个年纪相仿的人打过招呼就坐在边上,大约十几个人里参杂了几个三十多岁的人,有一个是昨天才从上海回来的,另外的三个都是在县城里上班的,他们正在讨论经济的事情,一个说,大城市开始向外撵人了,很多工厂都搬走了,工作不好找了,工资也没前几年高了。一个接话说,县城今年也不好干,今年整顿环保,很多小工厂都停工了,镇上的加油站,汽车维修站都不让开了,很多做小生意的也都不让开门,今年放假早。说来说去就变成两种声音,一说对环境好,一说挣钱少,有些管的太严了。国庆大爷不掺和这些,他看着蓝天晒着太阳,心想,钱永远也挣不完啊!这天真蓝,真好!有时想想自己死后能变成一朵云多好啊,被风吹着,无拘无束!
多人的群聊话题转换的很快,一会是村西头张麻子的儿子离婚了,一会是村东头李二狗撞车了,一会扯到赵四老婆脑血栓在医院花了多少钱,一会又聊到二胎,新农村拆迁规建,聊完城市聊农村,聊完男人聊女人,似乎一个下午这些人就要把人生整通透了。
日见西垂,零零散散的人逐渐散去,国庆大爷突然发现喜欢凑热闹的李老头没出来,心里微微的一沉,晚上打听来消息,果然昨晚心脏病突发去了医院,白天竟然没人注意。国庆大爷心想,明天天好也许应该去县医院看看,可是一见到医院的招牌心里就堵得慌,想想李老头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儿子在家弄了个养殖厂,儿孙绕膝晚年还挺幸福。只是现在疾病似乎越来越多,难道老天爷真的往回收人了!
暮色下降的很快,雾气又升上来,家养的几只鸡飞到树上休息了。门上去年贴的对联已经掉了颜色,黑色的字淹没在黑色的暮色里,纸张有一角被雨浸湿翘了起来,风吹着沙拉拉作响。关上大门,把外面的嘈杂似乎也关闭了,心和院子突然安静起来,这是一座经历风雨的老房子,虽然破旧依然顽强的伫立着。他打开屋门,里面的黑暗跑出来带着炉火的暖意,炉膛里的蜂窝煤正燃的旺,蓝色的火苗在黑夜里象一把利剑,国庆大爷突然想起莫邪的那把剑,在一本学过的课本里闪着同样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