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张大少爷今年三十又三。说老吧也不算太老,说他年轻也不合适。就这么一个尴尬的年岁,怎么看都是一事无成。
还好他有个好爸爸。张爸早年就一混子,后来当了兵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那叫一个英勇,不知凭借了什么手段最后还真混出了几分名号。先前与段祺瑞亦敌亦友,现在是蒋介石的座上宾。政界商场多少权贵趋炎附势争相巴结,其中的暗箱操作污秽沟渠藏了多少泥,没人知道。张爸作为一走南闯过北气质出众又拔萃的人间精品在京城政界混的风生水起。吃得了多大苦就能享得了多大福,张爸如是说。
张伟有俩后妈,没他亲妈疼他,对他爸几分真心不得而知。也不知道是他爸不争气还是俩后妈的肚子不中用,这么多年也没给他添个一弟半妹。张爸向来推崇放养政策,只要不杀人放火南城杂耍也随他,说是有自己年轻时不忿儿的气质。犹记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破空一记惊雷生生把他从梦中吓醒,迷迷糊糊的摸了摸空荡荡的大床,什么都没有。被眼泪浸湿的枕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没人真正的喜欢他,他能怪谁?就像他自己说的,从小缺钙长大缺爱。他爸不管他,他妈的坟头草都三米高了。心里难受时就去跟他妈说说话,空旷山间回复他的只有或和畅或凛冽的风声。庭院里那年父子二人亲手栽种的枇杷树也已枝繁叶茂,时光悄然从斑驳的树影间溜走。他一个人。
就像是躲进热闹的人群里就能湮没自己的孤独与怪异似的,他在南城置了个别苑。他爸不放心非得派一大群保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想他了就假借打牌为由叫他回家。张伟不止一次建议他爸再娶个小老婆,张爸严词拒绝并且表态:你爹我上岁数了肾不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成家立业,生个小崽子陪我打牌就不没你什么事儿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这还等着抱孙子呢。张伟嗤嗤地嘴角上挑,剌出个没憋好屁的坏笑:想抱孙子好办啊,您抱抱自个儿!
华北的局势日复一日的吃紧,张伟磨磨唧唧地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偶尔也来庆元春听听小曲和薛之谦臭贫几句,却找不到什么机会下手。买主没来催,薛之谦却心生了几分焦虑。可能是再无年少开始惜命抑或是接了活彻夜部署规划时胸口闷闷作痛脑子里嗡嗡地晕涨让他难以维系。最后一票赶紧想辙(1),以免夜长梦多。
万万没想到,他还真等来了那么个机会。艳阳高照的冬日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都能看得清晰。慵懒的舒服让薛之谦的身子骨散散的不适应,过于安逸对于一个杀手不是什么好事,他决定出去透透气。刚走到街角一个熟悉不过的身影匆匆略过,踏破铁鞋无觅处。虽然只有一个穿着破破烂烂拼接的青灰长袍的瘦削背影,但与他在心里勾勒无数次的皮囊,血肉,骨骼无一不符。鬼鬼祟祟贼头鼠脑!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清了他之前倒是要看看这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张伟踱到一个胡同深处的破落小屋棚处停下,三五个灰头土面脸蛋脏脏的小朋友眼前一亮纷纷聚拢到他身边来。打开一个粗布小包,翻来一本书颇为正经的念着有关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故事,声情并茂的讲解透着几分认真和风发意气,小朋友们入了神。薛之谦藏在角落里呆呆的望着天,灰蒙蒙的蓝。一两只乌鸦从视线范围内一闪而过,粗劣嘶哑的乌啼混着张伟字正腔圆的演说模糊又清晰。欠债还钱,拿钱办事,习惯了的思维方式。他的目标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薛之谦第一次思考别人的人生。
倏时“砰”地一声,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前特质的钢笔。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迟到的小朋友撞他个满怀。哎呦一声纯真痛呼引来了视线聚焦,薛之谦走也不是,杵着更尴尬,被目标发现的挫败人生。最后还是大老师小课堂提早下了课,张伟散了些散碎银子。小朋友们欢天喜地的跑到街角换成热乎乎的甜饼糖耳朵艾窝窝暖胃充饥。“莘老板,您怎么来了啊?”“到处走走碰巧看到了。”拙劣的瞎话,“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张伟拉住了他的袖口攥得紧:“您来都来了上哪儿去,我带上海来的朋友感受一下我们老北平的民俗文化啊~”
热气腾腾冒着白烟的大瓷碗。舀一勺浓纯老汤往井字刀切成的生面火烧,三角状的豆泡儿,肥美的猪肺和小肠上一浇,满满的一大碗上边儿飘着一抹儿香菜。蒜泥、豆腐乳还有韭菜花提味儿又去腥。火烧、豆泡儿、肺头吸足了汤汁,火烧透而不黏,肉烂而不糟,其中味道最香醇的还属小肠。肠酥软,味厚而不腻。没有想象中的异味,偶尔吃到一片白肉更是满口脂香。薛之谦向来喜欢喜欢吃辣,舀了一大勺辣椒油看得张伟直咋舌。
“您……”“你……”同时开口,最后难得的张伟让薛之谦先开了口。“你怎么和……这些人在一起?”“哎呦哪些人啊,我就一南城臭要饭的。怎么茬莘老板瞧不起我们底层劳动人民啊?跟您说眼前这一碗儿卤煮火烧,就是因为老百姓吃不起肉穷人开发自己仅有的这点东西,这些下水饶是能给它做好吃了。其实就是我们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就是一种坚强。”张伟嘴里嚼着火烧说得囫囵,却一字一句听进了薛之谦的耳朵里。
趁着薛之谦发愣,张伟串了个胡同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两碗豆汁儿,说是怕老汤太咸莘老板吃不惯来碗豆汁儿顺顺。薛之谦在南方吃惯了清淡,也没矫情端起来往嘴里倒了一大口,下一秒差点没连着卤煮喷出来。馊了的酸豆浆味道配上下水的肥厚油腻,强忍着恶心屏住呼吸咽到了肚里。眼看着对面张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薛之谦发了飙。学着他的语气骂了句:“神经病,啥玩意儿啊!”半北不南的离奇口音惹得张伟笑得前仰后合,薛之谦说什么不肯再喝半口。张伟倒也不嫌弃,拿过他的碗来一饮而尽。打了个饱嗝儿拽着薛之谦就上了天桥。正赶上小云里飞撂地卖艺。
七
小云里飞是这第三代“天桥八大怪”之一,是著名的表演滑稽二簧的民间艺人。他爹“老云里飞”曾是宫里唱戏逗老佛爷开心的,后来因为国丧不能再待宫里才到这天桥撂地。因为武术功底好。跟头翻得又高又快,在空中翻转一圈才落地,所以自称“云里飞”。张伟小时候见过,那老艺术家
演唱时既没有戏装、盔头,也不化妆。用一顶纸烟盒糊的帽子和一件大褂,权当演出时的装扮。表演时他一人能同时扮几个角色,连说带唱,语言幽默诙谐,虽说被生计所迫,但能博众看官一乐赚个仨瓜俩枣,多高兴一事儿啊。现在老云里飞的儿子继承了这优良的文化传统,正在绘声绘色,生动形象地演着《西游记》。正好演到唐僧受困狮驼城一幕:
悟空往灵山找如来,当佛祖说起“那妖精我认得他”时,行者猛然提起:“如来!我听见人讲说,那妖精与你有亲哩!”当如来说明妖精的来历后,行者又马上接口:“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
张伟崇拜孙行者,五百年前一场疯。菩萨、妖精,总是一念之间。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顽心不服过,不思错的齐天大圣地上行者。纠缠到底不制服妖孽绝不善罢甘休的勇敢机智,对众生遭遇充满质疑的执念,那股不灭的劲头让他心血脉齐沸腾。
薛之谦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的目不转睛,决定放过他,一次。权当替那些贫苦小孩向他的道谢以及对今日款待的报答。回去的路上,张伟把糖葫芦递到他嘴边。咬了一口,透白的糯米纸抱着晶莹剔透的滚圆山楂,又酸又甜。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唱段依旧是霸王别姬,张伟在台下情绪高昂地捧着场。薛之谦却是唱出了几分五味杂陈,今天高兴么?高兴。但这种欣喜的充满人间烟火的市井气息让冰冷的他感到恐惧,他不配这种毫无意义的简单的快乐,用那个人的话说就是——穷开心。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心不在焉地机械般舞动着双剑。一个没注意重心不稳,倒下之前用手撑了地。人倒是没有大碍,脚崴了。张伟三步两绊地扑到台前,急切地查看着伤势。眼见没什么大碍,一个公主抱给拎屋里去了。围观的吃瓜群众炸了庙儿(2),头皮以下开始截肢的张大少爷只有被众星捧月的的份儿曾几何时抱过别人啊!这新来的名角儿,惹不起!
怀里的一只不重,微微的分量感让张伟莫名安心。扶着他卸了妆,素颜的艺术家睫毛长长的,脸色有点发白。毫无修饰的刘海软软的贴在额头上,乖乖的颇像家里那只叫做馒头的小狗。薛之谦说什么不肯去医院最后张伟没办法只得吩咐下人去药店买了跌打伤药自己揉。张伟看他一个人辛苦二话不说就上了手。
“不是那,准点好不啦……”
“啊……慢一点,嘶——疼。”
“嗯啊……会死的……”
“我靠张伟你轻点……痛到没朋友……”
“我说你没吃饱饭是不是,使劲啊……”
门口的保安红着脸不敢声张也不能找地方躲,自家少爷骄傲放纵风流不羁不假,但这次是不是玩儿大了?这么大声……这两口子,当真是厚颜无耻,没羞没臊!
(1)方言,想办法。
(2)北京方言,惊愕,急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