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二)(三)(四)

山上有很多树,把学校笼罩的一片葱茏。南方的树都长得茂盛,而且高,只有向上长,才能争取到阳光。北方的树无非就那几样,榆柳桑槐,梧桐树,大叶儿杨。南方的树则稀奇,不认识。问南方的同学们,也不认识——我要是从小在这里长起来,怎么会不认识?

主楼门口一边一棵二百年的香樟树,四五个人手拉手未必能抱过来。招待所下边有一个院,旁边栽着一丛竹子,院门也是竹青色的,但是从来没见开过。学校正门口、四号楼附近有大本的芭蕉,每一片叶子都有床那么大,冬天被人从根上齐刷刷斩断,到了春天从茎部被斩断的截面里抽出新的绿芯儿来,卷着的芭蕉叶展开,把窗户映绿了。我原来担心这么砍第二年会不会死,后来发现长得挺好,又纳闷野生的芭蕉没人砍怎么办。五号楼前有两棵腊梅,每年开得最早,从黄花中传出一阵一阵的冷香。七号楼门口有樱花树,春天开成一片粉红色的云,暮春又落成一地雪。有好多玉兰,白的、紫的,静静地开,静静地落。满山都是桂花树,到了秋天到处都是桂花的香味儿,浓浓的,腻腻的,有时候香气过重甚至熏得我头疼。有棕榈、香樟、栎树、枫树、石楠、水杉,开紫花的法国泡桐,一年四季头顶上总有不同的树的种子噼里啪啦地往下落,带毛的、带壳的、带翅膀能转着飞的。有结红珊瑚珠的灌木,还有结紫珊瑚珠的灌木,有随处可见的山茶树,有梅花、海棠,不成规模。有杨梅树、枇杷树,果子熟了直接可以摘来吃——如果有合适的枝能够到的话。台阶、树顶爬着青青的藤蔓,石头缝里长出开紫花白花的野草来,山坡上是积年的落叶,阴暗的角落里布满苔藓……绿色成为整个山上的打底色,让这里的生活显得沉静安闲。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不是唯一的动物,甚至不是主要的动物。我刚来的时候,宿舍进行安全教育,宣传重点有四:防火、防盗、防雷击、防蛇咬。这里除了防盗是老生常谈,其他三点都带有“之江特色”,蛇是一定存在的,据说还爬到过我们宿舍水房里,但是我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直到快毕业了才见着一回。那天雨后初晴,我在回宿舍的路上看见道旁趴着一条蚯蚓似的小蛇晒太阳,实在太细小,导致我猫着腰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条蛇,这反而吓它一跳,一溜跟头滚到草丛里去了。

还有一样听说过没见过的动物就是野猪。林来梵老师在山上的时候,就有野猪闯入学校的事件,被梵师拿到课堂上讲,说山上来了八只野猪,教授比野猪都多。我上山晚,只把这当个传说。但是张文有一回说,他晚上打电话的时候,听见了野猪叫——这也许是真的,他打电话常到夜里两三点。松鼠倒是常见,在树间跳跃追逐,而且我还听见过松鼠叫,像鸟的叫声一样。

山上的鸟我大多不认识,而且也很难观察。它们只是躲在树叶后边叽叽喳喳,南方的鸟比北方的鸟会叫,尤其春天来的时候,满山遍野都是鸟声,高矮音齐备、长短调俱全,悠扬婉转,远近相和——鸟类一定是有自己的语言的,否则它们怎么会彼此应答、毫不厌烦呢?我不能把鸟的叫声和鸟的种类匹配起来,即使看见枝头闪过一道倩影,也不知道刚才的歌声是不是出自它之口。有一种鸟黑底白脸颊,像京剧里边的脸谱;又有一种红嘴绿身子,眼上有一道白圈,更衬得双眼像黑宝石一样光华流转;有一年有小鸟在我们宿舍对面的树上做窝,做到一半不做了,也许是感觉到有人偷窥。它们的身材都是紧俏的、反应都是机敏的,每一寸都妥帖精美,只可远观,难以接近。

有一个冬天的安静午后,我从宿舍出来。宿舍楼门口落了一地鸟,我一推宿舍楼门,这些鸟就扑簌簌地飞走了。现在想来,也许有七八十只,都是青色的,身材颀长,一齐飞起来,形成一张罩在头上的网,转眼间隐没到树林中。还有一天,也是个冬天,我又见过一次这种鸟,落在学生活动中心门口的一棵海棠树上。南方很多树冬天都不落叶,但是海棠是落叶的,于是光秃秃的枝杈上就站满了这种青色的鸟,鸟成了树的叶子,和小学美术课本里的一副艺术画一模一样。人稍微一走近,群鸟化成一阵风,又钻到树林里找不着了。为什么这种鸟冬天能见到?也许是建筑附近比深山里稍微暖和一些吧。

天气好的时候,蜥蜴会从草丛里爬到水泥地上,舒展开身子晒太阳,听到人的脚步声,滋溜一下子又钻回草里去了。山上的蜥蜴是最普通的土黄色的小蜥蜴,胆子很小。我爬山的时候还见过蓝尾巴、背上三条黄纹的蜥蜴;在美院见过枕头大的大蜥蜴,脖子底下是红色的,在一个铁架子下慢慢爬过,但是好像山上没有这些稀有物种。水泥路升温快,适合蜥蜴晒太阳,但是对另一些动物是死地。肥大的蚯蚓和蛞蝓(鼻涕虫)一旦爬上了水泥地,几乎没可能脱险,逃脱不了被晒干的下场,很多过马路的“求是虫”也常常横死街头。“求是虫”是一种大号马陆,像蜈蚣一样有数不清的脚,性情温驯,不知道浙大人为什么要以校训中的两个字命名这种虫子。

山上有尖壳的蜗牛,金黄色的蜈蚣,鲜红的蝽,五颜六色的蝴蝶,各式各样的甲虫,大的出了号儿的蛾和蜂,触角上带白尖儿的蚂蚱。一到夏天,就有各式各样的昆虫被灯光吸引过来,趴到宿舍的纱窗上,并常常通过不知道什么缝隙爬进屋里来。

2015年7月2日,一只独角仙落到了宿舍纱窗上,我伸手就把它捉住了。我小的时候买过一套日本科普漫画,其中一本专门讲怎么养独角仙和锹形虫。家里没有这种甲虫,到了南方终于能得施展。我买了一个塑料箱子,铺了树皮,把它养起来。过了两天又捉了一只母的,凑成一对儿。每天喂一小块苹果或一截香蕉,搁在一个矿泉水瓶盖里,它们就趴在上面,用刷子一样的嘴刷着吃。独角仙力气极大,公的抢食用角顶母的,“砰砰”地响。喂了一个月,我目睹公的自然死亡,把它做成了标本,现在还放在我的桌上;母的我放生了,也许已经生了孩子了吧。


独角仙


山上有很多猫。这些猫不是家猫,但也不是野猫,而是和山上的老师同学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共生关系。

山上的猫可能有十几二十只,每一只猫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这种局面大概是经过了一番斗争形成的。食堂附近的猫过得最滋润,总有学生喂食。一只黑白花的猫叫“希特勒”,因为嘴唇上有一块黑,神似希特勒的小胡子,每到饭点就卧在食堂门口,过着大鱼大肉、饭来张口的生活。占据主楼的几只猫是“二等猫”,有行政老师喂。其他地方的猫是“三等猫”,日子没那么好过。小礼堂附近有一只猫,常从树丛中出来缠着人要食。一号楼有一只老白猫,病恹恹的,腿还瘸了,也没人管。小潘觉得不公平,就买猫粮喂这些偏远地方的猫,他都喂熟了。夜里到路上一喊,猫们就从树丛中钻出来了。那只老白猫后来死了。每年山上总能添几窝小猫,母猫下小猫有几个背静的窝点儿,刚开始藏的严实,后来就能看到小猫从草丛里钻出来,睁着好奇的眼睛张望新世界,再后来就不知道上哪里去了——也许是“自然选择”下去了,也许是被人抱到家里养着去了,也许转移去了别的山头,但总之在这样的繁殖频率下,山上猫的数量并没有出现爆炸性增长。

我最喜欢的一只猫是一只黄白黑的三花猫,它常活动于停车场到食堂一带,毛很长,极爱干净,总能看见它不厌其烦地舔自己的毛。身体圆滚滚的,加上长毛加成,跑起来像一个球,卧着的时候摊成一张饼,终日靠卖萌为生。冬天常卧到汽车车身上,夏天爱卧到学生活动中心对面的香樟树底下。十二舍阿姨种了一盆君子兰,长得很好,天气好的时候就拿到宿舍门口晒。这只猫爱找这盆君子兰,君子兰的绿叶肥肥大大,这只猫也肥肥大大,三花猫围着绿油油的君子兰转,君子兰顶上开出橘黄色的花来,这是国画工笔画的题材。这只猫在我快毕业的时候死了。

山上的猫也扑蝴蝶,窜起来三扑两扑就扑到了;有时候见到猫捉鸟、捉蜥蜴;但主要是卧着晒太阳。看到猫大呼“可爱”的都是外来游客,山上的人和猫彼此都有一种默契的安静。人只是路过的时候蹲下来看看猫、喂点食,猫只是懒洋洋地躺着让人摸一摸,偶尔抬抬眼皮看人一眼。阳光洒下来,人和猫身上都暖洋洋的,想睡觉。

山上还有一只狗,是招待所老板养的一只棕黑色的狮子狗,也很胖,走路摇摇摆摆的。大概因为是山上仅有的一只狗,所以脸上总是一幅谁都不服的表情。这只狗的活动范围是从招待所到食堂,常常在众猫的目光中摇摇摆摆地从招待所下来,又摇摇摆摆地上坡回招待所去。这只狗还爱进屋,经常晃悠到学活的咖啡吧里,转一圈又走了,很有领导视察的派头,它要是有手,一定是背在身后的。


最好看的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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