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中时,在一所乡村中学读书。学校位于一个小集市上。
从家到学校,大概有七、八里路的样子。
出了村子,顺着一条小路南行,右侧是水沟,左侧是大片的农田,沟的另一侧也是绵延到很远的农田。
这条小路走完,向西转个弯,再朝东南方向转到一条田间小径。就这样,七转八转的,经过几个村庄,很多个农田,很多个“S”弯,就到了学校。
上学的日子,每天都要把这条小路走上个七八遍。
家里有辆破旧的上海永久牌自行车,太大了,座位高,又有高高的前杠,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太难骑了,一不小心就会摔跤。
我哥也在那边上学,勉强可以骑车,但是带不了我。
孩子骑大自行车,都是一只脚尖勉强碰地,没办法先坐稳再骑。一般都是先滑行,等车子行驶平稳了,再迈腿上去。
如果载人,就需要坐车人边跟着行驶中的车子跑,边用一只手撑着后座,然后身子猛地跃起,坐上去。这一系列动作对于我来说太难了。只好每日步行来回。
同村有个大哥,比我大个几岁,骑着一个小型自行车上下学,不带前杠。路上遇到我时,会双脚稳稳撑地停下来,笑着说带我一起走。
开始几次,我没有拒绝。他都是等我在后边坐稳了,再骑车。
后来,我觉得这样不好,人家明明一个人骑着挺轻松的,结果还要每天带着你——太有负担了。上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我不想给别人造成负担。
再遇见时,就推说自己喜欢走路,怎么样都不愿意坐上去。他看我很坚持,也就作罢。再碰到时,就放慢骑行速度,微笑着打声招呼就过去了。大家都挺轻松的。
02
这条小路虽然漫长,但是走得也不乏味。
出了村的那条小沟常年干涸着,有些地方有水洼,水也不多。沟边、沟床长满了杂草和野花。
我能叫上名儿的有黄蒿、野艾、狗尾巴草、茅草、甜根草、刺刺牙、刺芒苔、喇叭花、梭子草、野油菜、丝拉秧、鹅儿食。大概只能想起这么多。
那时好像没什么作业,偶尔有,也都能很快完成,而且老师和家长也都不逼迫。上下学的时间也宽裕。
背的书包是草绿色的军事帆布包,已经洗到发白,包底磨出了洞,包盖脱线了——像是镶了一段流苏,且镶得不匀——有的地方有,有的地方没有。包里大多时候就装着两三本书,一个练习薄,一个铁皮文具盒。一点儿也不重。
总是斜挎着书包,在小路上慢悠悠地走。走着走着,看到一丛狗尾巴草,就蹲下来,采一把“狗尾巴”,边走边编小玩意儿——小羊羔、兔子等。
有时,会跑到水洼边,那里土质松软,可以轻易拔起甜根草,甜根草的根有点像黄豆芽的根——白白的、细细的,用手捋去上面的泥土,放到嘴巴里嚼出甜水,再把渣吐掉。
春天,刺芒苔抽条的时候,挑又肥又嫩的茎掐下,把皮剥了,水分很多,有淡淡的甜味,很好吃。
还有鸡毛和燕麦,初春时,每天都能在沟边提一大把,剥开外皮,里面露出羽毛一样的果实,嫩嫩的时候最好吃,暖暖的春风吹个几天就老了,嚼下去就真的像羽毛一样——既嚼不烂,也咽不下去。
喇叭花、刺芒苔、野油菜开的花都很漂亮——粉的、红的、玫红的、淡紫的、淡蓝的、明黄的。
走着走着,一弯腰就能掐下一两朵,放在鼻尖,深吸一口气,闻一闻香,然后,边走边摇,快到学校时,花儿就被摇蔫了。蔫了也没关系,随手扔掉,反正还有很多,怎么掐也掐不完。
不太喜欢刺刺牙,虽然它的花儿很漂亮——粉粉的、绒绒的。但是,采摘时,总是不小心被刺到。所以不太喜欢。碰到时,会踢两脚。
03
鹅儿食就是蒲公英,当地管它叫鹅儿食,可能是因为刚孵出的小鹅儿最喜欢吃这个。
一到养鹅儿的季节,孩子们都挎着篮子,结成伴儿,到处挖鹅儿食。
把挖回的鹅儿食用刀剁碎,和六七成熟的大米拌到一起,黄澄澄、绒乎乎的鹅儿们抢得可欢了。
怎么挖也是挖不完的。一眼瞟到蒲公英,就会跑过去连茎掐下,嘟起嘴巴,把绒球吹散。百吹不厌。
蝴蝶飞舞的季节,前后左右,随便朝哪个方向都能看到那么一两只。
有的在野花儿边上上下下,将要停留。终于停留了。
我放慢了步子,慢慢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作成小夹子状。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靠近,手一定不能抖,等到蝴蝶的翅膀在“小夹子”范围内,猛地一捏——蝴蝶就被“俘虏”了。小心翼翼地捏着,仔细观察一下它美丽的“花衣裳”,再玩一会儿,就放飞了。
当然,也会有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中飞着采蜜,如果有哪只在身边上下盘旋,就站住不动,也不敢出气,直到它对自己失去兴趣——终于飞开去,才挪动双脚。
麦子即将成熟的时候,手一伸,就能掐下一穗沉甸甸的麦穗,双手合拢,在掌心揉,揉完了,吹去麦壳麦芒,留下麦仁,一把喃进嘴里。
有时,会看到野兔、黄鼠狼“嗖”地一下从不远处穿过。我哥不时会带着自制的弹弓,兜里装着小石子儿,见到小动物穿过,或者小鸟从低空飞过,就匆匆拉开弹弓打猎,大多时候都是“空弹”——啥也打不到。
唯有一次,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村子前的小沟底——黄蒿丛边,有只倒霉的野兔出来觅食,或者根本就是出来上厕所,估计还没睡醒,反应慢,被我哥一弹弓打中脑门——挂了。
兔子又大又肥的,好几斤重,对于平时吃不上肉,过春节也只是割几斤肉剁饺子、待客的我家来说,真是意外的惊喜。
04
路过的第一个村子,村口有间低矮破旧的小土房,没有院子,木门旁边堆着烂麦秸、枯树枝、枯树叶等柴禾。
里面住着一位老奶奶,瘦瘦小小的,常年穿着黑色的裤子,黑色尖头布鞋,蓝色或者黑色对大襟的褂子,戴着一顶黑线帽,鬓角露出苍白的发丝。
基本上每次上下学,都能看到她站在路边,笑眯眯的,和上下学的孩子们打招呼。
我们不叫她“奶奶”——没这习惯,自家奶奶才会喊“奶”或者“俺奶”,要是学着电视里,喊别的老奶奶——“奶"、“俺奶”,小伙伴就会很惊讶——她是你奶吗?
那叫她什么呢——什么也不叫,要是谈话时提到她,会说“小伟奶”如何如何——她大孙子叫小伟。
上学时,她会笑眯眯地说“上学去啊”,或者说“吃过了啊”。
“嗯,上学。”
“嗯,吃过了。”
我们堆起笑脸,笑成一朵花儿,甜甜地回答。然后,彼此就没话了。仍旧是看着对方,脸上保持着笑色。直到走过去好几秒,才慢慢收起笑容。
放学时,她会笑眯眯地说“回来了啊”,或者“放学啦”。
“嗯,回来了。”
“嗯,放学了。”
我们堆起笑脸,笑成一朵花儿,甜甜地回答。然后,就没话了。仍旧是看着对方,脸上保持着笑色。直到走过去好几秒,才慢慢收起笑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反反复复,就是这几句。
有时,我们远远看着她站在那里,就偷笑,说小伟奶天天跟我们打招呼也不嫌累,要是我——我早就烦死了。
话是这样说。到了跟前,仍旧堆起笑脸,仍旧笑成花儿,仍旧甜甜地回答“嗯,上学”“嗯,回来了”。
05
逢集时(隔一天一逢集),路上有很多大人,骑车的步行的都有,同庄的前后左右庄的都有。
走着走着,会遇到一个两个的。
骑车的擦身而过,很快就看不见了;步行的,可以一起走上一段,然后,这一个两个的便拐弯了——拐向自己村子的方向。
再走着走着,又能遇到一个两个。大部分时候都不打招呼,默默走自己的,因为不认识。
有时,走到前面的人,会突然扭转头,说你不是那谁谁的闺女吗,你爸叫XXX,你爷叫XXX。
嗯,是啊。
嗯。
嗯。
然后,对方就多寒喧几句——无外乎你爸现在干啥哩,你爷身体还咋样之类。
碰到同村的大人,就结伴走一会儿,走着走着,就被远远落后面了,一是没大人走得快,二是也不想一起走,有话说时还好,没话说时,感觉空气都不一样了——好无聊,好没意思。就故意放慢了脚步。
有两个同村的——我叫哥的。每次都是骑着车子从身边呼啸而过,笑着留下一句——“哟,大学生回来了呀。”
在村子里碰到,张嘴闭嘴也是大学生长大学生短的。我都是说你才是大学生呢。然后,就羞涩地笑。
06
这条通往乡村中学的路,走了好几年。后来,爸妈把我们送到几十里外的县城读书,就很少走了。
再后来,到省城读书,更是没机会走了。
在梦里,仍会时常回到那条小路,边玩耍,边慢悠悠地走……
花香扑鼻,蜂蝶起舞。
注:图片来自网络,向作者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