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衰落

      秋的漫长仿佛是全球变暖的缘故,当西城的秋开始作用于这片土地和人心上时,我还很乐意用心思去丈量与记录她,直到现在已经不知攒下多少个日子,早已索然无味。你知道的,每天清晨从疲倦里醒来,脑子里因思绪过多而积攒下大量毒素,正如此刻干涩的眼皮一样疼痛。当清晨的光线直射在窗台白色的大理石上,伴随着秋天干凉清爽的空气与新鲜的泥土芬芳,以及屋里人睡眠后产生的特殊香味搅拌在一起,立刻充斥进仿佛是宿醉后的大脑。等到稍微清醒些时,从窗外会飘进香烟,或者烹调某种海鲜的咸鲜味,我一直坚持是有人在炸螃蟹,母亲则说那只是带鱼。当然还有用大扫帚扫地的沙沙声,那仿佛一种刺耳的风铃,我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也没看见清扫的工人,寻的次数多了,月亮便渐渐从小楼与矮墙后边升起。那扫帚与地面的刮擦声却又十分清晰,就好像发生在我的房间,灰尘落下又扬起,在空气里摩擦出静电与火花。除此之外还有飞机的声音,大多是降落,可能没有再起飞离开这里的了。白色的新鲜血液被飞机运来增补这个城市的秋季,掀起一点儿风浪的声音。

      我大抵离开这里很久了,每年冬夏时节才会如候鸟般短暂停留,所以忘记春秋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对秋有种莫名的好感,就连第一个网络昵称都叫做“秋天的童话”,当然,这个昵称来源于理查德·克莱德曼所演奏的通俗钢琴曲《秋日的私语》以及小时候最爱读的一本书《白色日本童话》。之前好像写过西城是没有春秋之分的,现在想来实在不算公正,在这里,春秋大多只会作为冬夏二季的序章与尾巴存在,等能被感知到的时候,已是另一种季节的天地。这或许依赖于大陆性永久的气候,但有时也会反常。我一直记得高考前的那个冬天,十二月,大棵落叶乔木的叶子油绿得吓人,也正是十二月,风吹在脸上暖融融的,仿佛那个冬天不会来,春天会提前接管。直到元旦前夕的一场暴雪用白色湮没了一切。那些柔绿的暖风与树,那些年温吞的血被保存在记忆里,用铅封着,便也如铅般逐渐变灰,划痕累累。

      我想纵然西城有诸多胸怀诗意的居民,他们也不会轻易提笔描绘西城的秋,这太难赞颂。秋是一只小巧动态的幼兽,这里方正绝缘的四壁妄图锁住它一分一秒。若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那就应该在交通还算顺畅的时候踏上奔向北方的快车,去阿勒泰,用禾木的冷霜和正在变彩的叶子来点缀自己的辞藻与诗篇。关于秋的答案在北方,起码不在这儿。李白不也出生在碎叶城吗?那是距离这儿更西的领域。有关秋的答案或许在更西的地方,慢一点儿总会找到,总之不在这里。

      我们应该在哪里的秋重逢?在青岛?在重庆?用潮湿温暖的海浪拍打自己,在抱怨水汽的潮湿与粘腻的同时被滋养着皮肤?我还没去过重庆,这座仿佛从赛博朋克中出走的光怪城市,对我充满了诱惑,又令我产生着敬畏。而现在,关于时间与空间、想象与现实的概念仿佛正在流失,幻想和现实于此刻交汇,时光与空间被捻成一股细线,延展铺设出一条金色的路,通往深邃到既不向北,也不向西的地方:我们是古老的罗马居民;我们是沉迷于用铅制容器盛酒,再在重金属甜蜜的摧残下癫狂到手舞足蹈的人,我们是黑死病后的第一批居民,住在只有落日才能照耀到的石头房屋里。这里曲径通幽,这里是卡尔维诺笔下沉默到看不见的城市。这里有过黄金岁月,时光于此隽永,光线和风声就此凝固。这里的人缺乏对于秋的概念与感召,在云雨尚未倾覆时,用过早的冬装对抗生活。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只为迎接那一个冬天而活。

      或者说,这里的秋更像是另一场惊蛰,在这个年岁的末尾,最后一次唤醒步伐错落于晨昏线上的居民。现在居民的脚步停驻了,我们藏在石头与泡沫房子的后面,目睹着外部的兵荒马乱,拒绝唱关于落叶的赞歌,封闭五感,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这里是我们安全的罗马,我有时是居住在此的常客,有时则是这片领土的君主。每到夜幕即将至,站在窗前时,犹如在对待一个即将全盛的帝国,由于每家客厅灯光的颜色不同,所以玻璃也是彩色的,于是这个帝国除了夜的颜色之外也有彩色。我总会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不安,就好像是另一场世界末日,白天像痛饮了用铅器装的美酒般,因贪恋那一口重金属带电的甜味而陷入癫狂和昏睡,夜晚则孤独地守望着思考的边境。每当我觉得一切将坠入湮灭时,石头城堡与他每一个居民都尚健全,只是被沉默与衰老又增添了几笔。

      我大抵是离开罗马太久了,失去了适应这里生存之道的思考方式,但我总是做着关于这里过去的梦,犹如一场大考前的复习。我时常梦见提着水桶从后门进入高中那间熟悉的教室,隔着后门的玻璃,有谈恋爱在座位上打啵的,有埋头奋笔疾书的,也有把头埋进臂弯里睡完一整个清晨的。划满红色钩叉的复印纸散落一地,用料如此劣质的校服在此刻却又犹如用锦缎织成。我走到教室中央的最后一排坐下,拧开签字笔的盖子,这个位置始终令我感到自由与安心,尽管椅子的挪动会激起后墙黑板报的粉笔灰,落在我卫衣宽大的帽子里。这个教室的光照条件是如此之好,以至于除了讲台能被清晰地直射外其余的地方总是有光却不刺眼。光线时常透过蓝色窗帘进入视界,于是整个视野既像是被罩上了一层化学实验里常用的钴蓝色滤镜,又像是休谟提出的第十三号蓝色。但从窗口向下望去时,原本属于操场的地方居然变成了我家屋后的后院,矮墙前后堆满了朽臭的昏黄落叶,以及一辆不知主人的长城轿车。还有砖顶高塔,外部布满了铁架供工人攀爬。城市雾霾最严重的那几个冬天,这些高塔负责吞吐雾气,到现在被完全废除了,只是不曾拆除,既像是焚给这个城市冬天的香,又仿佛留有大用处。我和我的朋友在很小的时候说要爬上去看看,因为我们觉得这就是城市的最高点,从小学说到初中都没有实现。我们甚至拿不出靠近它的勇气,因为它伫立在一片泥泞的工地里,周围都是蛮荒的野草。我也知道我们终究无法兑现如此诺言,因为这位朋友从小因发烧而损伤了大脑,导致行动极其不便,连说话都说不清楚。但他足够聪明,勤奋且勇敢,在一家设计公司当设计师。我叫他哥,他也总是在每个春秋季节叫我回家时聚一下,我满口答应,但等冬夏归家时他又不言语了。那或许是他工作最忙碌的时刻。我从不喜欢强人所难,毕竟,聚了,重逢了,我们又能说什么呢?要他听我心中的罗马吗?

      总之我再次苏醒于我的罗马——现在应该叫他西城了,然后趴在大理石窗台上重复着与上一夜相同的事情。这是一种难过,成分与《春光乍泄》里黎耀晖在独自面对伊瓜苏大瀑布时油生的那股“应是两个人”的难过相同。我与我记忆中的一切都如此平等,我们平等生,平等死,谁也无法指挥调度谁,只是在不顺眼的时候抛下对方,然后向时间轴的另一端走去。于是我不得不以离开此地前的上一个冬天安慰自己,我提醒自己那不是冬天,而是秋的延续,那些绿色的植物肆意生长,新抽出的枝条贸然伸进我的梦境,而风也是暖暖的,吹在脸上分不清是热是寒,倒是能漾起一种让人想谈个恋爱的心动。那还是不属于口罩与棉签的时代,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怒悲欢的大舞台,寒气也不会从木棒的另一端释入口腔。或许那也是我最后几次的幼稚,由于缺乏对时间的关照与思索,我以为万物都不会衰老,以为过了某个时刻人类便走进了自由王国,那还是个可以相信春天的时刻,虔诚到令我不再相信人类居然还经历过漫长的冰河。

      夜晚依旧吃掉了光,吃掉了一切的压抑、负面、抱怨和诅咒。金黄之秋的衰败是绝好的调味剂,犹如擦在黄金盘子里散布着发酵味道的山羊奶酪。这是罗马——西城的夜,他用一张时光的单程票把我送进铅色的迷途,把我渐渐变成一个不会讲故事的人。我曾多次在深秋夜里的街道上撞见穿黑色风衣的女孩带着哭腔控诉着她的恋人,这原本可以是罗马故事的一部分,而现在他们却也坠入一方窗口般大小的想象中死去。此刻罗马陷入黎明前的沉睡,我想穿上夜行衣,踏碎秋叶与霜浓,淋浴干冷的空气,偷偷叫开城池的大门......我明白谁也无法阻挡这秋的衰落,但我也要向秋的方向走去。我绝大部分的精神财富都寄存于此,很小的一部分裹挟进理想主义,走私于世界各地,这里是囚禁着我的酒池肉林,我时刻想冲破这里,我却时刻都离不开他。


                ------写作于西城乌鲁木齐 2022.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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