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人们种地收工,忽见村里来了两个穿警服的人,不禁一惊:公安人员来做什么来了?他们来一定没好事,有犯法的了?果然,下午把高志礼带走了。这更让人奇怪了:高志礼是个老实巴交的年青人,就知道干一把子死活计,而且忠厚热心,谁家有活儿他都上赶帮忙,在村里人缘很好,怎么会犯法呢?可确实被带走了,那就一定有事。人们胡乱猜疑,有说偷窃的,有说得罪了人的……众说纷纭。
过了半个月,听说法院判了,是故意投毒杀人未遂罪,判了五年徒刑。怎么一个老老实实的人竟敢投毒杀人呢?他为什么要投毒呢?又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人们才理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村中住着赵书记家,三间房,一出院,房是草苫房,院是土墙大院,不过,院墙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像画出来的一样规距。他妻子叫郑桂花,圆盘大脸,白白净净,是个美人,但心恨手辣,人称“美女蛇”。还有一个老父亲,年已古稀,体弱多病,因只有赵全德这一个儿子,只能靠他赡养。
大队部在四队,离家五里路,赵全德上班经常不在家。家里生活别的尚可,只是担水困难。村里井深,安着“懒龙”,妇女根本打不上来。他家隔壁住着高志礼家,高志礼二十多岁,老实憨厚,为人热心,所以,郑桂花家里没水时,她就趴墙喊一声高志礼,给她家担水。常了,高志礼便成了她家担水的了。
每当高志礼来担水,她都感激不尽,他担满缸要走时,她说:“你歇歇,喝碗水再走吧。”
可她话音刚落,就听东屋老公公烟袋锅子敲炕沿“当当”响,明显是在下逐客令。高志礼便识趣地说:“不了,我走了。”便走了出去。
郑桂花狠狠地剜了老头子一眼,愤愤地想:你个老不死的,管得可够宽的!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就让你来监视我来了!家里只要一来个男人,你就不拿好眼看人家,我连句话都不能说。我还就不信,明天我就招个来给你看看,气死你个老东西!她这样想,也就解解心中之气,别说她真不敢招,就是真敢招,也没有人敢来啊!她这个家,高墙深院,家里还养着一条厉害的狗,什么人敢上这来啊!这就像个活地狱,丈夫又整天不着家,她是在这活地狱里守活寡!想想不觉伤心起来,眼泪不由地流了下来!唉,这是哪辈子作了孽了,这辈子还来了!
也是天缘巧合,郑桂花老公公住闺女家去了,她像获得解放了似的,自由了!看着天也格外的蓝,云也格外的白,呼吸也格外顺畅了。
一天,高志礼又来给她家送水来了,她见到高志礼也觉得亲,真想和他说说话。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可他连看也不敢看她一眼,把水倒进缸里,担起空桶就走了。
她着急地问:“还担吗?”她真怕他不担了。
“担,担满缸。”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走出去,脑子里满是他那健壮的身体,白净阳光的脸庞,浑身勇猛的劲儿……这一想法刚一冒头,就吓了一跳;我可是有夫之妇,而且丈夫还是干部,可不能胡来!可是,又想到,难道就是因为我是干部的妻子,就可以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就这样蹲活地狱?守活寡?我也是人,我也是女人,也应该有自己的自由!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快乐!我何必要委屈自己?虐待自己呢?那不成了傻子了吗?想到这里,她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发狠地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老头子不在家,天赐良机,不能错过。
她决心已定,等高志礼第三担水回来,把水倒进缸里,刚要走。她说:“大兄弟,你先别走,嫂子有话说。”
高志礼担心地看了看东屋,郑桂花立即说:“那老不死的住闺女家去了,要不,嫂子也不敢和你说话。”
高志礼这才放下心来,说:“什么话,嫂子你说吧。”
郑桂花道:“你看你天天给嫂子担水,嫂子也没什么感谢你的,想给你做件衣服,嫂子量量你的肩宽、胸围什么的。”她把早预谋好的话说了出来。
“可不用,那样嫂子就太客气了。”
“你要推辞,那嫂子以后可不敢再用你担水了。”说着,便找出了尺子,给他量肩宽,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那光滑细腻的脖颈,心猿意马起来。在量他胸围时,和他脸儿对着脸儿,能闻到他喘气的气息,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脸也“腾”地胀红了。热血奔涌,身体像不受自己支配似的,猛地一把抱住了高志礼……
高志礼一惊,吓地忙说:“嫂子,别……别……别这样……”他首先想到的是赵全德,那可是大队书记,真要知道了他和他老婆有……还不得要了他的命!更何况他家的成分是富农,是专政对象,如果有了那事,治死他还不像踩死只蚂蚁一样啊!他极力要挣脱她的手……
可她像老鹰抓小鸡似的,紧紧抱着不撒手。他气急败坏地说:“嫂子,你饶了我吧……别这样……”
郑桂花突然拉下脸来,翻着白眼珠叫道:“我原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想到你是个怂包!”
“不是……嫂子……我们不能这样……”
“呵,给我装起假正经来了,哪有猫儿不吃腥狗儿不吃肉的……”说着,便紧紧的吻住了他的嘴……
可高志礼还是心有余悸,满脑子都是不能不能,这是找死!他还是奋力挣脱了出来。
她一看他真要坏了她的好事,不由大怒,突然,把衣服一扯,头发一散,翻着白眼,怒叱道:“好,你敢走出这大门,我就跟你到大街上,说你把我强奸了,看你怎么办!”
他一下子吓傻了!他知道她的厉害,她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像个娇小姐,可他经常给她担水发现,全村人谁也不敢惹的村中一霸——她老公公,却让她治得服服帖帖的,可见她是个厉害女人。他看她连衣服都扯破了,动了真格的,不觉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定在那里不敢动了。
郑桂花看他老实了,不觉心里暗笑:原来也是个不搁吓的主儿。看他吓得那样,又可怜起他来,忙假意笑道:“我是吓吓你的,你真走了,我也不敢出那丑去。”
高志礼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暗想:我要真走了,她说不上真能干得出来。
郑桂花又满脸陪笑地说:“看你天天给嫂子担水的份儿上,嫂子感谢还感谢不过来你呢!能那么不是人吗?你不给嫂子脸,嫂子着急了,你别生嫂子的气!嫂子也没什么感谢你的,女人嘛就这么点儿能耐,你别见笑。嫂子长得丑,你可能看不上……”
“不,嫂子是出名的大美人……”高志礼下意识的说着。
郑桂花听了,心花怒放,娇滴滴地说:“你说的是真的吗?那嫂子这大美人就在你怀里,你还舍得往外推吗?”
高志礼说:“不是……”
“嫂子早就看出来你是个心眼好讲义气的小伙子,要么,嫂子能喜欢你!你乖乖听嫂子的话,嫂子绝对亏待不了你。”她一边说着,一边又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两手像蛇一样在他衣服里的身上游走,她的手是那样的细腻柔滑,像绸缎一样软,如水一样滑,高志礼一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哪禁得起这样的挑逗……
什么事就怕开头,有了开头,以后的事就无所顾忌了。从此以后,高志礼借担水的名义,就经常和郑桂花鬼混。可是过了些日子,郑桂花的老公公从闺女家回来了。别看他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可耳不聋眼不花,家里的星星点点动静都能听到。所以,高志礼担水来,也只能把水倒缸里就走,不敢稍微停留,虽然两人的眼睛里冒火,心里放电,可一点儿也不敢造次。郑桂花恨死她老公公了,心中咒骂着:“这老东西,也不死,早死早去个祸害!”也想到,他要是死了,她丈夫不在家,她就可以和高志礼尽情的快活,那是何等美好啊!可想归想,现实是现实,她就是有千般不忍也得忍,万般无奈也得无奈!
这样的日子继续着,他俩在没发生关系之前,高志礼给她家送水,也没觉得什么。自从有了那事之后,高志礼恨不得天天着给她送水,可送了水后又失落得要死!她也一样,多盼他来啊,可来了又能怎样呢?只不过搅得心更乱意更烦了。她那老公公,脾气更暴躁了,不是嫌饭硬了,就是嫌菜淡了……总之,在他眼里她一点好也没有,她也不希望落个好,她也想好了,就那样的自私自利无情无义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的老东西,谁在他眼里能落好?村里人都叫他“大孬种”,管他兄弟叫“二孬种”,就可以看出他有多坏来了。她也想好了,恶人只有恶人治,不理他,就当他是空气,天天三顿饭,不饿着他,就算仁致义尽了。
一次高志礼担水来,恰巧她老公公去茅房,她可逮着机会了,便抱着他狠狠地亲吻起来,恨不得把他吃进肚里去,他也如干柴烈火般地回应着,正当两人难解难分之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时,两人像弹簧似立即弹开了。
可高志礼慌慌张张地出来,心里担心得要命:怕是让他看见了,他如果看见了,一定会告诉他儿子,那他可就完蛋了。怎么办?怎么办?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惶惶不安地过了三、四天,又到了给她家担水的时候了,他想不去了,远远地躲开那是非之地,可一想,不去,不是更坐实了他与郑桂花有染吗?老东西还不想:吓得都不敢来了!去,给她家担水去,索性探探动静。他又担水去了她家,郑桂花笑脸相迎,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给她递个眼神——瞅了瞅东屋,她撇了撇嘴,摇了摇头,像是说没事。他放了点儿心,赶紧担着水桶走了。
接下来十多天,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才放了心,觉得他们的事,那老东西没发现。
实际他想错了,他们的事那老东西不但发现了,等儿子回来,还把儿子叫到东屋,特意告诉了儿子:“你不能再让高志礼给担水了。”
赵全德一惊,问:“怎么了?”
“你那媳妇狐媚魇道的,你不得不防。”
“你发现了什么?”
“还用发现什么,那事瞒不过人去,我这事说给你,你思量着办吧。”
这事,赵全德不是没考虑过,不过,他考虑高志礼成分是富农,他老实胆小,不敢干那事。听他父亲一说,那他一定是看出来了,这事就得防备着点儿了。可是,马上不用他担水,得有个理由吧?不然,好好的不用了,人们会怎样想?是不是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让人往这方面想。再说了,郑桂花也不是好对付的,说不用了,没个理由,她也会和他闹的。他和“风流寡妇”的事让她知道后,就和他闹个没完没了,又要告他,又要惩罚他,又要离婚,这刚刚压下去,再闹这一出,她别说没有,就是有也不承认。捉贼见赃,捉奸见双,无凭无据,仅凭怀疑,她还不得闹翻了天!不过,既然有了怀疑,就不能再用高志礼担水了,便想到赵全忠,那是自家兄弟,让他受点累给担水。他便向父亲说:“明天我和赵全忠说说,让他给担水。”
他父亲便不再说什么。
郑桂花发现,从她老公公发现她和高志礼在一起后,他都没好眼神,他们的事他老公公一定知道了,那他能不和他儿子说吗?他儿子听了,还不得气炸了肺!就赵全德那小肚鸡肠,知道了他俩的事,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会置他们于死地!怎么办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抓奸得有证据,没有证据随便诬陷她,她也不是好惹的。她就端出赵全德和“风流寡妇”的事来,反咬一口,给他往上闹,看谁怕谁?
不过,赵全德并没对她怎么样,还和平日一样。她想:莫非是她老公公没向他说?还是向他说了,他是在放长线钓大鱼,等待抓住实际把握,再和她算账?她想了想,还是后者,就赵全德那办事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手,没有把握的事他不干,他要干就一定刀刀见血!想到这,她又有些惧怕,赵全德如果和她摊牌,她还好应付;而这不明不白的漫长等待,犹如钝刀子割肉——更难受。她老公公像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对她不阴不阳,掉在坑里的两只眼睛在深处放着鹰隼一样的凶光,令人毛骨悚然。她恨透了他:老不死的,死了去个祸害!
还真从她的想法来了,到了冬至,她老公公咳嗽病又犯了,整夜咳得睡不着觉。他年年一到冬天就犯,赵全德赶车给他去乡诊所看了病,说是肺气肿。抓回来十多付药。她又多了项任务,那就是天天得给他煎药。可是,药吃完了,仍不见好转,像一天比一天严重。人瘦得皮包骨头,而且胸部也像肿起来。脾气也越来越乖戾,动不动就摔盆摔碗,怎么伺候怎么不对,像是依仗有病,故意折磨她似的。
一天中午,郑桂花给他做的白面条,端到他那屋里,他刚吃了一口,就叱责道:“这么咸,你想把我齁死!”说着,便把碗向郑桂花摔去,好在她躲得急,没摔到脸上,却摔在胸脯上,汤汤水水的洒满了一身。
郑桂花气得一蹦老高,白眼珠一翻,叫道:“你也太过分了!这面条我尝来,根本不咸,而且我也吃,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吃,你这不是鸡蛋里找骨头吗?”说完,愤愤地跑回西屋,嚎啕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儿,当她翻箱子找褂子裤子换满是汤水的衣服时,无意中带出一个纸包,掉在地上。她打开一看,是几袋老鼠药,是夏天买的,药仓房里老鼠的,剩下几包,她怕粘染到食物上,就放在箱子底下了。她拿起来,刚要放回去,突然心里一亮:给那老不死的下点儿药,毒死他,省着他折磨人。可是又立即想到,毒死人,那可是人命关天,是要偿命的,便又放了进去。可是又想到,医生说他没大活头了,让家里做好准备,毒死了,就说病死的,谁知道!对,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就那不屙人屎的老东西早除掉一天早去个祸害,也算为民除害了!她便又把老鼠药拿了出来,想了想,有了……
她擦干了眼泪,洗了手,开始剁馅,并且多放些油肉,把老鼠药也悄悄放进去,和面,包饺子,她要给老公公包一顿香香甜甜的饺子。一个人的饺子,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包好,煮好,盛在碗里,她端到老公公的屋里。满面含笑地说:“爸爸,那面条咸了,我又给你包的饺子,我尝馅来,一点儿也不咸,还放了很多肉,你尝尝,怎样?”说着,放下碗筷便退了出来。从他生病后,他都在东屋自己吃饭。
郑桂花回到西屋,心突然跳得厉害,像要跳出来似的。她是在气头上,把药放进去了,可真要把老公公毒死,能什么事都没有吗?他儿子也不是个省油灯,他能发现不了吗?如果发现了,那她就完了!她不禁后怕起来,不如不下药了,他病得那么严重,医生说也没几天活头,我何必杀人害命呢?她浑身不觉颤栗起来,她咬着牙稳了稳神,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做了,就没什么怕的,架不住一命抵一命,也比整天受折磨,半死不活的强!再说了,别看他病得严重,可饭量一点儿没减,每顿都是一碗饭,老人俗语说“老饭粒老饭粒,不吃就断气”,就冲他的饭量,起活呢,那她可就跟着遭罪了!……她脑子翻江倒海的折腾着,好长时间,觉得老公公吃完饭了,才稳了稳神,到了东屋。果然,老公公已吃完,一碗饺子吃个溜光,她什么话也没说,拿起碗筷走了出来。
她把碗筷刷了,又回到西屋。可心还在东屋,想她老公公吃了会怎样?什么时间发作?是不是会肚子痛?会不会痛得嚎叫?好在,他们家是深宅大院,有点动静,外面一般听不到。可死了,是不是会口吐白沫,身上会不会变青?如果身上变青,不就会被人看出来吗?……越想越怕,她在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地上走马灯似地踱起圈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害怕地站在门口听了听东屋的动静,像没发生她想像的情景,还像往常一样,传来她老公公剧烈的咳嗽声,咳嗽得惊天动地,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除了咳嗽,没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她倒有点放下心来。她觉得他吃了也有一个多小时了,什么情况也没发生,莫非那老鼠药是假的,她这时倒觉得假的更好,省着她担心受怕了!她什么也做不下去,直折腾了一下午,她老公公什么情况也没发生,依然一阵一阵地咳嗽,像往常一样。直到听院里猪圈里的猪“哼哼”地叫唤,才想起该喂猪了。
她下地,往小桶里舀上煮好的猪食,拎到猪圈,倒进猪食槽里。拎着空桶往回走的时候,发现挨着猪圈狗窝里的狗,长拖地在那躺着,她一惊:这不对啊!每天她喂猪,狗都是前蹿后跳地围着她撒欢,今天怎么躺那一动不动呢?她上前踢了踢,它仍一动不动,再一细看,已死了!她不禁惊恐地叫道:“狗怎么死了?”随即,她用手摸了摸,它身子已僵硬了,看来早死了。她猛地想到:是那老东西发现饺子不对劲没吃,倒给狗吃了,结果把狗毒死了。这老东西怎么发现饺子里有药的呢?这老东西可真鬼!她不禁又想到,这老东西要吃了,毒死了,就说病死的,万一发现不了下药,她还可以脱险;可他倒给狗吃了,狗死了,这老东西能善罢干休吗?这可怎么办啊?他把这事告诉他儿子,她就彻底完蛋了!……
她越想越怕,忽听大门响,一看,是高志礼送水来了。
高志礼进了院,看她站在狗跟前,神情恍惚,觉得奇怪,便走到她跟前,问:“你怎么了?”
她见了高志礼,真想放声大哭,可她不敢哭,只得强咬牙撑着,说:“狗不知怎么死了。”
高志礼看了看,说:“像是毒死的,你院里下没下老鼠药,是不是它拣吃了。”
一句话提醒了郑桂花,她忙说:“是,仓房着老鼠了,我下老鼠药来,一定是它吃了。”是啊,就说狗是吃了仓房下的老鼠药毒死的,不就化险为夷了吗?打死也不能说给老头子的饺子里下药来,那可是死罪!可那老头子也不是好惹的,他一定会死盯着不放。死盯着不放,也不承认,她想了想,就说他把狗放开,到仓房吃了老鼠药,他就说饺子里下药要毒死他来陷害她!对,就是这么办,一不做,二不休,你对我不仁我也对你不义。这样一想,心里到有点了儿底,不再那么慌了。
高志礼看她怔怔的,忙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真是她的贵人,在她危机的时候,他点醒了他。
高志礼担满缸了水要走时,郑桂花悄声对他说:“你受点儿累,把那狗拖出去,扔大沟里吧。”
高志礼说:“行。”便担着空水桶,拖着狗出去了。村子西边有一条深两三丈,宽五、六丈的干沟,谁家的死猫烂狗都往里扔。他拖着狗往沟走时,看到狗毛油黑锃亮,暗想:他家真有粮食,把狗喂这么胖。猛地想,狗是吃药毒死的,肉不能吃,狗皮了可以做皮帽子或皮褥子,这么胖的狗,绒毛一般齐,是上等皮子,买都买不到。想到这里,便把狗拖回了家,剥了皮,把狗个子扔到大沟里了。
再说郑桂花心里有点底了,可也不踏实。她知道她老公公是又刁又坏,这样的事他能善罢甘休?可是,他倒没发作,除了一阵一阵剧烈的咳嗽外,没什么动静。
晚上,赵全德回来了,郑桂花忙出去迎接。赵全德拴好马,提着马鞭子走进屋,首先去了东屋,看看他父亲病怎样。
这下,郑桂花可慌了手脚,那老头子见了儿子一定要说这事,可怎么办?她一狠心,反正想好了,就按想好的说,不信还斗不过一个糟老头子!
果然,听他爷俩在屋里“叽叽咕咕”地说,她趴门缝一听,那透风撒气的门一点儿也不隔音,她听得清清楚楚。
老头子带着哭音说:“你差一点儿就见不着爹了。”
赵全德忙说:“说什么呢,病没那么厉害,吃药会好的。”
“没等病死呢,就让你那狠媳妇把我毒死了。”
“怎么毒死了?”
“她中午给我包的饺子,给我端来,我就觉得奇怪,她哪这么孝敬过我啊?每天端饭来,都是往炕上一杵,像喂猪似的,今天端来,满脸是笑,这就更让我奇怪了。她出去了,我就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怎么想起给我包饺子来了?还乐和和地给我送来?越想越奇怪,忽然想到,她这饺子不是好饺子吧?是不是里面有毒药,要毒死我啊!我早就是她眼中钉肉中刺,趁着我长病,毒死我也不会被人发现。我长了个心眼,就假装把饺子吃了,实际倒在破褂子里了,趁她不防,我出去倒给狗了,狗吃了,果然毒死了……”
郑桂花听着,心中暗暗骂道:这老不死的,真是又鬼又坏,怪不得人们叫他“大孬种”呢!他花花肠子真多,果然是被他识破了。
听赵全德愤怒地吼道:“她是不想活了!”说完,又问,“那狗呢?”
“狗,让高志礼拖大沟去了……”
郑桂花想:我悄悄和高志礼说的,怕他听见,他还是听见了,他耳朵可够尖的……老头子突然声小起来,但郑桂花还是能听见。
“我早就给你说,不能再用那高志礼担水了,你不信,早晚得出事!
赵全德先听她下药已怒火中烧,又听到她和高志礼的事,更七窍生烟,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只听他大喝一声:“郑桂花,滚屋来!”
郑桂花还耳朵贴在门缝听呢,听他一声断喝,吓得浑身量力一抖,已把门撞开,趔趄进屋。
只听赵全德怒叱道:“你干的好事,从实招来。”
郑桂花哆哆嗦嗦地说:“我干什么来……”
“我让你嘴硬,那我就让你知道知道干什么来……”一马鞭子照她身上狠狠抽去,她刚想跑,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前一按,她便一个踉跄倒在地上。赵全德一脚踏住,举起鞭子一顿猛抽,愤愤的问道:“你是不是往饺子里下药了?”
郑桂花一进屋还惊恐万分,被赵全德的鞭子一抽,下手那么狠,倒把她抽醒了:这父子俩没一个好东西!索性就和他们拼了!便大声回道:“我往饺子里下药,他怎么没死?”
“他倒给狗了,要不就没命了,狗不是死了吗?”
“我也吃来,我怎么没死。哦,我说狗怎么死了呢?原来是那老东西捣的鬼!我在仓房下了老鼠药,狗天天拴着,今天怎么就开了呢?原来是那老东西放开的,让它吃了老鼠药毒死了,就说我往饺子里下了药,毒死的。这老东西也太不是人了,为了除掉我什么心眼子都使!怪不得他不得好病呢!……”她越说越多。
赵全德看她骂个不停,又发狠地猛抽,痛得她“爹”一声“妈”一声的叫唤起来。可只有他手一停,她就骂道:“那老不死的,真不是人,想出这样的歪主意来陷害我,想除掉我。你要除掉我,明说啊,我马上就给你们倒地方,也不犯如这样陷害我啊!……”
赵全德看鞭子都抽不服她,气得鞭子更猛更狠了,一边抽一边说:“我看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
直抽得郑桂花满地乱滚,狼嚎鬼叫,可她仍嘴硬地说着:“你抽吧,你不抽死我,你不是老张家人的种!怪不得我一嫁你们老张家,人家就说那是狼窝,掉进去没好,我还不信呢!你们老张家真是一窝白眼狼,没一个好种!”
赵全德气得浑身乱颤,下手更狠,直抽得郑桂花不再反驳了,才罢手。可他刚住手,只见她爬起来,往门外就跑。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把她拽住,叫道:“你往哪跑?”
“我不能让你打死,我给你倒地方!”
“你杀人害命,就想这么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
“那你还想怎样?”
“怎样,经法律!”
她一听经法律,不禁一惊:杀人害命,那可是死罪!顿时腿软了。
赵全德把她拽到西屋,怼到炕上说:“你想这事就这么了了,没门!你这是犯罪,不判死刑,也得判无期徒刑,你不是要走吗?这回不走也得走了!”
郑桂花一听害怕起来,想向他求情,可一想,就从他下手那么狠的鞭子上,求情是没用的。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纯粹都是扯蛋!他们老张家就是一窝子狼,狼心狗肺,没一点儿人性!又想到,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跳进这狼窝里来了!身上的痛又袭上心来,浑身像架到火烧一样,到处都剔骨剜肉般地痛,她倒想,还不如让他一下子打死呢,省着受这罪!想着,眼泪又滚了下来。
赵全德在想着眼下这事怎么处理?说告到法院,那是吓唬吓唬她,可就这样不了了了,也不行。一是他爹不让,差点儿出了人命,能不了了之?二是她如此狠毒,不给她点儿教训,以后她会变本加厉的。可如何给她教训?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她进监狱,可那样,他的名声也跟着彻底毁了。家丑不能外扬,胳膊断了在袖子里,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左思右想,一点办法没有。忽然又想到高志礼,那也是个心腹之患,如何除掉这个祸患,也是一点头绪没有。她下药,人证物证都在,她还铁嘴钢牙,一口八个不承认,她和高志礼的事一点证据没有,她能承认?……忽然,一个计谋涌进脑海:借刀杀人!就说是高志礼下药要毒死他们家人,被发现了,把狗毒死了。对,这是个好法,一箭双雕,既除掉了高志礼,又制服了郑桂花。但是,如何做成此案,关键人物是郑桂花,她必须做证,只要她能做证,就一定能成,不是说好人死在证人手吗?可郑桂花真要与高志礼有染,就她那不让人的脾气,是绝不会做证的。但是,郑桂花下药要毒死他爹这事是铁板钉钉,这是既成事实,有他父亲做人证,死狗做物证,她是抵赖不了的。那就拿这案件来恐吓她,她不做证,就把她送进监狱,让她二选一,人都是自私的,她不会为了保住情夫甘愿进监狱的。他又反复细致地进行了谋划,决定就这么做。
早上,他照计行事。假意殷勤地向郑桂花说:“昨天爹说你下药要毒死他,我一着急,什么也顾不了了,下手重了点儿,我今天送你到卫生院看看去。”
她不理他,暗想:雨后送伞来了,你那表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我早领略过了,你别来这套!
他看她不理,知道还在生气,便又说:“我也是着急,爹那脾气你也知道,从来不吃屈,这一次他能让吗?我这一宿也在想,怎么样安抚住爹是大事。我也不想经法律,可怕爹不让啊!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是无情无义,也知道你在家伺候爹,捧碗来端碗去,也够孝顺的。我能看着你进监狱吗?可怎么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安抚住爹,你又能没事,那再好不过了。……”
她听着他的话,觉得他虽狠心,说得还是真心话,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他又接着说:“我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办法……”
郑桂花下意识地问:“什么办法?”
赵全德故意为难地说:“这法有点太不人道,可又没别的办法……“
“你快说吧。”
赵全德像下了决心似地说:“那就让高志礼来背这黑锅……”
郑桂花不禁有点儿奇怪,忙问:“怎么让他背?”
“他家是富农,是阶级敌人,就说他阶级本性不改,梦想复辟变天。他给咱家担水,就是踩道,准备给咱家饭里下药,要毒死咱们。被咱们发现了,倒出去了,让狗拣吃,结果把狗毒死了。”
郑桂花一听懵了:高志礼是那样的老实善良,这样陷害人家不太缺德了吗?再说她老公公是想置她于死地,让高志礼顶罪,他能让吗?便说:“爹恨的是我,你让高志礼顶杠,他能让吗?”
赵全德道:“有人受罚了,他的气就出了,还有什么不让的。”他又看着郑桂花道,“不过,这事你得当证人,不是说好人死在证人手吗?只要你盯住不放,又有死狗物证,人证物证都在,他就是不承认也得承认。”
郑桂花下意识地道:“这样做太缺德了,我不干。”
赵全德眼一瞪道:“那好啊,你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你进监狱,二是高志礼进监狱,二选一,你选吧?”
郑桂花傻眼了,想想自己进监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一辈子,想不敢想……可自己不去,就让高志礼去,这不太缺德了吗?……她又忽然想到:他怎么想到这么个坏主意呢?是他们的事他已知道了,而来个借刀杀人?这事他是能干出来的,她太了解他了,心狠手辣,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就是因为他给他小舅子郑贵山提高万财的闺女,高万财没同意,就把葛桂琴(高万财的老伴)打成“四类分子”,天天扫大街。他是个和肉不吐骨头杀人不眨眼的豺狼,她真得逃不出他的手心!一想自己进监狱,怕得要死,只能选让高志礼进监狱,虽于心不忍,可被逼无奈,也只能如此。她只得听赵全德的,他让她怎样做,她就怎样做,结果,把高志礼告到法院,人证物证俱在,高志礼被判了五年徒刑。
春天,种完地,农活还不忙,又泥水相和,正是修房盖屋的好时机。当时的农村草苫房已是好房子了,绝大多数人家还是泥抹的房顶。泥抹的房顶每年春天都必须好好抹一遍,不然的话,下雨就会漏的。
那天林木匠大叔家抹房,头几天他就和高志远说了,让他帮他抹房,高志远当然欣然答应。因为,林木匠大叔是他心中的偶像,他为人正直,坚持公道,乐于助人,不畏权贵,有侠肝义胆,又有仁慈胸怀……总之,在他心中是没有一点缺点的英雄人物。
早晨,高志远早早地吃了饭,到了林大叔家。
林大叔和他的儿子林明海已开始和泥,林大叔虽已五十多岁,干起活来还像壮汉一样,他光着脚站在泥水里,用二齿子奋力地搅着泥,林明海洒着水。
高志远二话没说,也脱了鞋,挽起裤褪,向林大叔道:“大叔,来我搅泥,你填土。”
林大叔笑呵呵地说:“不用,你以为我老了,干起这些活来,不比你们青年人差。”
“我知道你干活不减当年,可年龄不饶人啊,还是让我们年青人多干点儿吧。”说着,他走进泥堆里,一股冰凉直刺肌骨,虽然时令已过了立夏,但北方的天气还不热,光脚踩在泥里还有些冰脚。他接过林大叔的二齿子,开始搅泥。干活真好,干一会儿,浑身热乎乎的,脚也不觉得凉了。
林明海虽也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可干活躲躲闪闪,一点儿力也不下。
林大叔看着道:“你和你志远哥学学,人家读了十多年书,半路出家回来种地,可一点力也不惜!你看看你,乍手乍脚的,哪像个干活的!”
高志远忙打圆场道:“他还太年青,嫩骨头嫩肉的,等铺铺岁数,有劲就好了。”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从小干活就不是那虫鸟!”
林明海高高的个儿,可能管顾长个了,单薄细条的像麻秆,脸白白净净的,像个书生。他一是不下力,二是干活找不上门路去,三又惧怕他爹,所以,小鸡躲老鹰一样,趔趔趄趄地离他爹老远。
惦量着够了抹房顶的泥后,林大叔说:“歇歇吧,让泥糗糗,咱们再抹。”
他们洗了脚穿上鞋,走进屋,坐在凳子上。林大婶已沏好了茶水,端到他们面前,让他们喝水。
高志远看着杯里淡黄色茶水,透着淡淡的清香,暗想:农村根本没有喝茶的习惯,林大叔这是对他的特意招待。不禁又想:林大叔也真细心,这一定是前些日子去街里就买好茶的。
高志远笑着说道:“大叔还准备茶水做什么!咱们干活的人,渴了一瓢凉水下肚,又解渴,又爽口。”
林大叔笑着说:“这你可别埋怨我,是你大婶,前几天就跟我说:‘你找人抹房,又赃又累的,得买点儿肉打点儿酒再买点儿茶叶,好好招待招待人家。东家婆发话了,我能不照办吗?”
林大婶身宽体胖,慈眉善目,一副菩萨像。听林大叔说她,便向高志远道:“你大叔还说我呢,他这几天知道你来抹房,就夸你都不住嘴了,说你干活细致,抹房打抹子又均又匀又实,保证下雨不漏。说你能干,天天起五更捡粪,年青的谁也没你起得早。说你一冬天从雪窝里割了一大垛榛柴,不像别的年青的,就知道上山砸玻璃烘子,又犯山又不好烧。说你从来不惹讨人嫌,干活休息时间,就静静地读书。说你……”
林大叔打断她的话道:“行了,你还少夸来。”又转向高志远道,“她说你会过日子,秋天搂那么大个柴禾垛。说你懂人情世理,见人从来都有个话。说你热心,见谁家有活就帮忙……”
林大婶插嘴道:“我说的都是实情。”
林大叔也道:“我也没说虚的。”
两人说完,都由不得笑了。
高志远被他们夸得满脸通红,忙说:“我可没你们说得那么好。”
林大叔道:“大叔知道你谦虚,可大叔好说实在的,你干活在青年堆里挑挑,也没有几个能赶上你的。你别看是半路出家,可从小就下庄稼地的,也赶不上你。你不惜力,又聪明,什么活一学就会,而且还干得又快又好。大叔从不吹捧人,你知道,大叔是实诚人。咱们村里的年轻人,我就佩服你和张文清两个人。张文清只念到六年级,可是写写算算,也算是文化人。他教学教得好,学生学着东西了,家长也满意。和赵利民他妈吵了一架,一生气不教了,下来当生产队的会计,账目也是清清楚楚,谁检查也挑不出毛病来。干什么都是把好手。你就说玩那些乐器吧,吹打弹拉,样样精通,而且都是自学的。来村里唱驴皮影的,都请他拉四胡,连影班子里的老影匠都夸他拉得好。也和你一样,谦虚好学,从不张扬,不像有的年轻人,刚会点玩艺儿,就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高志远由衷地说:“张文清可真是个能人,不必说他教学当会计干得好,就说那些乐器,什么四胡了,喇叭了,你说他也没投师,也没老师教,他也不识谱,他怎么听着音就能拉出来吹出来呢?真是牛了!我都觉得奇怪!”
林大叔呵呵笑着道:“我就想啊,人和人怎么这么不一样呢?你说都是人,有的勤劳有的懒,有的奸有的憨;就说历史上吧,三国曹操怎么那么阴险奸诈呢,而关公又那么侠肝义胆,诸葛亮那么有智谋,而阿斗又那么不争气……这都是上天安排的,人怎么也不能都一样,要一样,成什么社会了。就像花儿草儿,有高的有矮的,有香的有臭的,有丑的有美的,这才能成花花世界。人也一样,也得有各色各样的人,才能成全一个社会。……”
高志远听林大叔讲古论今,用他那朴素的思想来解释世界,不仅又好笑又可爱。农民嘛,没有高深的理论,只能用他们的单纯的思维来解释社会,虽然是风牛马不相及,却能自圆其说。这不禁又让他想起林大叔经常说的“人在做,天在看”“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是恶不报,时机没到”“人一辈子做善事,总会有好结果,如果总想着耍奸使坏,会遭报应的。”他们就按着他们想的信条为人做事,所以,乡亲们都是忠厚善良的。
高志远看林大叔说起来就没头,歇时候不小了,便说:“大叔,咱们抹房吧,天不早了。”
林大叔笑着说:“大叔就和你对脾气,有说不完的话。好吧,抹房吧,抹完再说。”
他们便出来开始抹房,林明海在地上搅泥和往泥兜里装泥,林大叔和高志远上房顶抹泥,高志远还负责往房顶上拽泥兜和送泥。
房顶有三、四十度的斜坡,虽不很陡,离地面却很高。高志远怕林大叔摔着,不让他上房,他不干,说:“你别看我老了,干活二五眼年轻人还不行呢!房顶这点儿斜坡,没问题。都让你一人抹也太累了,我也不忍心啊!”
林明海只在地上搅搅泥,装装泥兜,是最轻快的。
林大叔打着抹子,朝林明海道:“你把那泥好好搅搅,里面竟疙瘩,抹子都打不开。”
林明海很听话,索性光着脚,高高地挽起裤腿,进泥里踹起来,像小孩玩“踹稀踹糨,踹老娘一炕”一样,饶有趣味地在泥里踹。可是,他一踹着玩,却供不上用泥。
林大叔高声道:“你别在那踹着玩了,紧装泥,供不上了。”
林明海看了看房顶,大概觉得他爹在房顶上管不到他,来了精神,说道:“我不搅好了,你嫌有疙瘩;我踹吧,你又嗔踹,怎么干也没好!”
林大叔一听,火了,眼一瞪怒叱道:“你不好好干活,还不行说!一说你还满有理,我让你有理!”说着便把泥抹子照着林明海砸下去,随即骂道,“你是爹,还是我是爹!”
林明海看泥抹子照他砸下来,赶忙一躲,才没砸着。
高志远忙劝林大叔:“大叔,你生什么气,慢点儿也能抹完了。这老高房,泥抹子要打着,打伤了咋办呢!”
林大叔怒气未消:“真是气死爹的犟种!饶着不好好干,还满有理!”
高志远不禁想到他有一次去木匠铺,看林大叔正修理一个磙框子,怎么修理,两股磙框也不对称,一高一低。他不由来了气,照着磙框就是两斧子,把磙框砸稀碎,嘴里还骂着:“真他妈难缠!我就不信你难缠!看到底谁治了谁!”
旁边的人不由得都笑了,说道:“凭人跟家俱生气!”
“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东西,怎么修理也修理不好!”
有和他闹着玩的便说道:“和你一样难缠就到劲了呗!”
林大叔哪样都好,就是脾气太暴躁,一不如意,就发脾气,火大得吓人。
林明海看他父亲真动气了,再也不敢磨洋工了,乖乖地搅泥装泥。接下来干得很顺利,上午抹了一半,下午干了一气活就抹完了。
抹完房,高志远就要回去,林大叔不让:“干一天活了,怎么也得吃了饭再回去。你大婶都炒好菜了,咱爷俩怎么也得好好喝两盅。”
他知道林大叔的实诚,强走他会生气的,只得留下来。
林大婶炒了四样菜:红烧鱼块、鸡肉炒青椒、酸菜土豆丝、猪肉炖粉条,热了一壶老烧。林大叔满上两盅酒,对高志远道:“你今天最累,和泥时你搅泥,抹房时你连拔泥兜子带送泥还抹了一坡,大叔谢谢你。”说着,一扬脖喝了一盅酒。
高志远忙道:“大叔,我喝不了酒,我随便吧。”
“那不行!你不喝我喝,你大婶又说我馋酒了,借着陪你的名义给自己解馋呢。”
林大婶也在一旁说道:“就是嘛,说你馋酒还说错了?志远,你能喝就喝,不能喝就别听你大叔的,随便。你多吃点儿菜,尝尝大婶炒的菜好不好吃?”
高志远道:“还是大婶理解我,大婶放话了,大叔你就喝吧。”
林大叔笑着道:“那我喝酒,你吃菜。”
“我吃菜。”高志远夹一口菜放进嘴里,立即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清香味钻进嗓子,这味道只有到饭馆才能吃到,没想到大婶炒得菜赶上厨师了。又一想,自己回家半年多了,整天是糠炒面就着咸菜条,很少吃菜,即便是偶尔做顿菜,也是清水煮,连点油腥都没有,能好吃了。而大婶炖炒的鸡鸭鱼肉,就是过年也吃不上这么丰盛的菜啊,能不香吗?再加上大婶心灵手巧,做得菜不更清香无比了。
林大叔三杯酒下肚,便又打开了话匣子:“志远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媳妇了。大叔早就想,有合适的给你介绍一个,咱们村里刘兴良那两个闺女不错,可就是那‘弯弯绕’太难缠。刘秀珍和张文清多般配的一对,到底让‘弯弯绕’给拆散了。那‘弯弯绕’就是打乌麦的眼——看上不看下,看上有钱有势力的了,他那二闺女也说不上要挑个什么样的呢!要不是那样的家庭,她那二闺女倒不错,干活麻利,心灵手巧,是个好姑娘,明天我去问问,可就那妈,什么人也绕不过她。”他看了看林大婶道,“我说老伴,你娘家有没有合适的,给志远介绍一个。”
林大婶道:“我们村老雷家那二闺女不错,长得又俊,干活又好,我以后回去透露透露,要是能行,我给志远介绍介绍。”
高志远听着林大叔老两口的真心实意的话,心里无限感激。虽和他们无亲无故,他们却为自己的事这么上心,怎能不让他感动呢!可是,他又一想,就自己家这成分,四十里地闻不得,人家一听也不会干的。现在农村,地主富农的儿子说媳妇是非常困难的,贫下中农家的女儿谁也不愿意嫁到地主富农家受歧视去,就是地主富农家的女儿也想嫁到贫下中农家去脱离苦海。他看林大叔老两口对他的事这么关心,也只得感激地说:“大叔大婶,你们就别费心了,就我家这成分,谁也不愿意嫁,打光棍我也认了。”
林大叔大手一挥,瞪着眼叫道:“搞对象嫁闺女看的是人品,没听说不管女婿什么样,只要有钱有势就行。这样的势利眼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家还是通情达理的,志远你也别说那泄气话,世上还是好人多。你的媳妇包在大叔身上,大叔保证给你介绍个好媳妇。……”他说到兴奋处,便数家珍一样,把他去外村干活,遇上的各种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一直喝到眼饧耳热,言语不清才算拉倒。
高志远要走,他还嘴里含混不清地道:“我送你……”
结果是高志远把他扶到炕上,躺下,迷迷糊糊睡着为止。
林大婶向高志远道:“你大叔就是对酒亲,见酒就醉,不喝醉了不撂盅,出去喝酒没少出了洋像!”
高志远道:“我大叔实诚,没人笑话。”他又忽然问道,“大婶,我大叔喝多了,耍脾气吗?”
“怎么不耍,上来他那驴脾气,像疯了似的。”
“那你不生气吗?”
“百人百脾气,和他生气有什么用,一点儿也解决不了问题,还会火上浇油。忍一忍,过了那阵儿,就好了。”
高志远看着慈祥善良的林大婶,不禁又想到林大叔吹嘘他搞破鞋大婶卷衣服放在被里胡弄她婆婆的事,大婶的心该多善良啊,又多大度啊,对于那种事,有几人能容得下呢?
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吃糠咽菜的农民,连冬天储备的菜也吃光了,只剩下糠了。这时,人们多盼野菜快快长出来啊!
大自然不负人们的愿望,榆树挂钱了,一串串圆圆的金黄的榆钱是多么诱人啊,它像烧鸡烤鸭一样吸引着人们的食欲。当它还没真正长大,像豌豆粒大小时,人们就开始采榆钱了。把榆钱采回来,挑净洗净,再用开水焯了,便可以少放些米或面熬菜粥或打“苦粒”,那是吃着有一股甜甜的清香味的美食佳肴。
一天,高志远也去采榆钱,没想到沟底下有那么多人。他们村西有条干沟,深两三丈,宽五、六丈,是山洪冲出来的一条干沟。老辈人说,一来到这里安营子时,是一条一人深窄窄的小沟,从住上人后,破坏了山林,才冲出这么一条又深又宽的干沟来。沟底是白亮亮的石头,大如磨盘,小如鸡卵,光滑圆润,如磨如镟,非常可爱。两边的沟邦,有的地方如墙如壁,如陡峭的悬崖,有的地方又是缓缓的漫坡,漫坡上长满粗壮的榆树。不知是榆树不成材,还是生长环境太过恶劣,棵棵都是虬干曲枝,盘根错节,如龙如蛇。也正因为它不成材,才让它健全地生长下来。如果它要成材,早被人们锯掉用了。它不但不成材,还质地坚硬,人们即便是烧火做饭,也不砍它,因为劈不动它。所以,虽然山上的林木越来越少,它们却依然茁茁壮壮地长满了一沟筒子。
采榆钱的多是十六、七的小青年,他们能上树爬高,像灵巧的猴子一样爬到高高的枝杈间,怡然自得地采着树钱。高志远正担心自己爬不上树去,因为他从小就读书,没练成攀树爬高的本领,怎么采榆钱啊?忽然看见繁密的枝杈间,像有一个女孩子也在采榆钱。他走近细看,是刘慧珍。她一边采着榆钱,一边还哼着歌曲——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 麦苗儿鲜
……”
看她高高地倚在树上,如飘飘飖飖的仙女;听她宛转悠扬的歌声,亦若高山流水,悦耳动听。他不禁想到人们叫她“假小子”的称号,她爬树登高确实不让男青年。记得韩文义给他说过,他们拔草休息时,男青年好玩“撅大秤”,所谓“撅大秤”,就是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另一个人用两腿夹住他的腿腕,两手抱住小腿,把他撅起来。这得两人密切配合,撅的人得有把子力气,因为被撅的人一百多斤,没有力气是撅不起来的;而被撅的人得直挺挺地挺住,这也需要强大的控制力。刘慧珍看男青年玩“撅大秤”,她也鼓动女青年玩,别人不玩,她就参加男青年里面玩,吓得男青年既不敢撅她,也不让她撅,她还嘲笑男青年都是伪君子。……高志远正想着,忽听树上传来银铃般的声音:“秀才,你会爬树吗?”
是刘慧珍在问他,他下意识地答道:“你都会爬树,我怎么不会呢?”
“那好,我前面那棵树,上面榆钱很密,你爬上去采,我看看。”
高志远看看眼前的那棵树,碗口般粗细,很顺溜,底下没有枝杈,没有杈怎么登脚啊!指着他抱着树,像猴子一样爬上去,他可没那本事。便说道:“那棵树离你近,留给你吧,我再找去。”说完,便赶紧走开。
刘慧珍在树上高声说道:“倒是秀才,连不敢上树的理由都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高志远听到“冠冕堂皇”一词,不禁一惊:她怎么随口说出这么文雅的词汇来?又一想,听说她和姐姐是村里最爱读书的,村里的书差不多都借去读了,她的词汇怎么会少呢?随口说出冠冕堂皇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不禁又感叹:别看这不起眼的小山村,还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什么样的人才都有,不识字却会作诗的,不识谱却会吹打弹拉的,随口就来黄段子的……真可谓人才荟萃!
高志远知道刘慧珍不但聪慧灵巧,而且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他并不是她的对手,便不再搭腔,悄悄地走人。
正走着,忽听“咔喳咔喳”清脆的响声,向前边的树上一看,是林明山在高高的树杈间站着劈树枝,地上已落了不少。他知道,这是劈下树杈拿回家去再慢慢地摘榆钱,这法儿既轻快又省事。可是却损坏了榆树,要都这样劈,榆树还不得死了,以后还采什么榆钱?这是明摆的道理,妇孺皆知,自觉的人家,从来不这样做,也不叫孩子这样做。可是林明山初中刚毕业回来,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他才不管树损不损坏,只要自己合适就行。
高志远想说说他,可又一想,就自己这破成分,哪有权力说人家啊!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算了吧。
这时,看着林木匠大婶挎着筐也向这走来,她看看树上的林明山想摘些他扔下来的树枝上的榆钱,还没等她开口,林明山便在树上叫道:“不行动,那是我劈的,等会儿,我抱回家去摘呢。”
林大婶闹了个大红脸,只得默默走开。可榆树枝条都很高,人站在地上根本够不着。
高志远向林大婶道:“大婶,怎么没让林明海来采来?您上不去树,也够不着啊。”
林大婶道:“让他采来,他连钱带托盘都撸回去,没法挑。我心思还不如我来采呢,省着挑,可没想够不着。”
高志远道:“大婶,你回去吧。我多采些,给你送些去。”
林大婶说:“可不用,你采也不容易。我回去让林明海来采来,脏点儿就脏点吧,我好好挑挑就行了。”
高志远道:“不用,这榆钱这么密,采一筐也不费事。我家就两口人,多了也吃不了。你回去等着,我采满了筐,就给你送去。”
林大婶感激地说:“那可谢谢了。”便回去了。
越往远走,人也越少,高志远忽然看到一棵粗大的榆树在沟邦斜斜地伸展出去,从上面毫不费力地就能爬上去。他不禁想:真是天不灭曹,看我这爬不了树的人,就给我一棵好爬的树,他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他很顺利地爬上树顶,伸手即可够着榆钱,而且榆钱密密的,一嘟噜一嘟噜的,甚是喜人。他便把筐挂在树枝上,两手快速地采起来。榆树结钱时,树叶还没出,所以密密的全是榆钱,只是有些托盘。没用多长时间,他便采了满满一筐,再采没处放了,只得下树,回家。
到家后,他给林大婶家送了半筐,留了半筐,拿回家后,他又挑了,又洗了, 洗净焯了,中午少放点莜面做“苦粒”,吃着不像别的青菜有浓浓的青涩味,而是有甜甜的清香,真得很好吃,有种改善生活的感觉。
第二天,林大婶送来几个榆钱窝窝头,说:“我用榆钱蒸的窝窝头,挺好吃的,给你们送几个来尝尝。”说完,又看着高志远道,“我回娘家问老雷家去来,他们听了你的条件都同意,就是一听成分有些顾虑。过些日子,我再回去和他们解说解说。”
高志远忙感激地说:“谢谢大婶为我的事费心,为我的事甭说喝盅酒,连杯水也没喝,就为我跑前跑后的,我都不知怎样感谢大婶了。大婶不用再去问去了,我家这成分不管人家嫌弃,现在是顶风也臭四十里,谁都嫌弃。大婶的心意我领了,就不用再去问了。”
林大婶道:“现在的人都不知怎么了,不看人品,只看成分,成分好的人品不一定好,成分不好的人品不一定不好。人怎么都变得这样了!不过,怎么也有好人,等我再打听着,有合适的再问,兴许就遇上看人品不看成分的好人,说不定就成了呢。还是那句话,是姻缘棒打不散,不是姻缘强求不成,现在没遇上合适的,是缘分还没到,缘分到了就自然而然成了。”她说完,说家里还有事,就回去了。
高志远想到林大婶为他的事,上次不过说了一嘴,就真当回事地去办,真是个热心人。她对别人只要能帮上忙,总是全力以赴去帮着办。就说她会做火盆,全村大部分人家的火盆都是出自她的手,只要是求到她,她没有一个拒绝的,而且式样花纹总能达到个人的满意。红山村没有水浇地,都是上干地,从来不栽葱。从她嫁过来后,在旱地里栽葱,而且长得很好,粗粗壮壮的。拔葱的时候,她总是一家送一捆,一家不落。全村人都夸她心眼好!
高志远看着林大婶送来的绿绿的透着淡黄的颜色的窝窝头,很诱人。尝一口,又香又甜,比白面馒头还好吃。
父亲说:“你给人家送点儿榆钱,人家就给咱送这么多窝窝头来,你林大婶真是个好人。”
高志远想:是啊,我也应该像林大婶一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啊!
一条三、四里长干沟里的茂盛的大榆树,成了村里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粮仓,真得感谢大自然无私的馈赠。榆钱还没采完,榆叶便长出来了,榆叶虽没榆钱好吃,不过滑滑的粘粘的,也很好下咽。紧接着,地里的野菜:苣荬菜、苦麻菜、车轱辘菜、灰灰菜、婆婆丁、扁扁芽……也都长出来了,都能吃了。掺和野菜吃,肚子不再像吃糠时胀肚烧心,而好受多了,但是,吃过,拉几泡稀,肚子便前腔贴后腔,饿得三根肠子闲两根半了。
国家也知道农民吃粮的困难,号召各地成立公共食堂。生产队也闻风而动,成立了公共食堂,中午管一顿饭,而且是嘴巴抹石灰——白吃,吃饭都不用掏钱,真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了。
既然是共产主义的食堂,当然就不能再掺糠和菜了,就得都是纯粮食的了。所以,公共食堂中午饭都是粘糕,粘糕是黄米面做的,非常省事,锅里添好了水,铺上篦子,烧开水,往篦子上一层层地撒黄米面,气上来一层撒一层面,气上来一层撒一层面,一直到篦子满为止。用饲养处的大锅,一锅能做三、四十斤面的粘糕,做上三锅,一百多斤面。做活的人才能吃食堂,最多也就五、六十人,就够吃的了。
自从中午有了食堂后,人们真觉得进入天堂了,没想到吃糠咽菜的肚子,还能吃到纯米纯面,而且是白吃。所以,很多人早饭晚饭都不吃了,只吃中午一顿饭,既省了自家的粮食,又不用吃糠咽菜,何乐而不为呢!
中午,干活的人都聚集在饲养处,有墙跟站着的,有地上蹲着的,每人一个大海碗,端着一大碗粘糕,从家里拿上个咸菜疙瘩,便品香美味的吃起来。
这时又有钱富贵的用武之地了,他又成了切粘糕的了,谁要多少他给你切多少,当然,马上也就传出来李光棍最能吃,一顿能吃二斤面的粘糕,是二斤面蒸出来的粘糕,那最少也有四、五斤,听着都吓人。可那时人的肚皮吃糠咽菜都撑大了,确实能吃得下。
这样的食堂吃不到两个月,就把生产队吃出声了,说这样吃,生产队的粮食也供应不起。上级也发现公共食堂的弊端,下令停办了。但是,从此干活的人每天有半斤补助粮,原来每人的口粮每天平均也就六、七两,五两快是原来一天的粮食了。再掺些糠和菜,就显得宽裕了不少。
那个年代,有句话——狼恶虎恶不如饿恶,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真正懂得它的含义。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这是高志远读小学时就熟记在心的诗,回家务农,真正锄地时,却怎么也对不上号。锄地并没有那么辛苦,因为天旱,地里草还没长起来,地面也被晒得松松散散的,搭上锄往回拉,一点儿也不费力,像农民形象地说的“像喝凉水似的”。只有当下了雨,草长起来,地又湿,草又高,锄地才是汗滴禾下土。旱天锄地是个轻快活,所以,虽然人们吃糠咽菜,还是能撑得住。只是到了休息时间,绝大部分人都是往地头一躺,再也没有了说笑打闹的兴致。
一天下午,干了一气活,歇着时,人们横躺竖卧地躺了一地头,头上盖着草帽子,都“忽忽”地睡大觉。锄地男人都是副队长于海山领人(就是领着干活),他的特点是干起来没头,歇起来也没头。农村干活一般是干一个多小时,歇一个多小时,他领着就没准了,有时干两个小时,也歇两个小时。这天下午的休息时间就是,高志远和韩文义已足足睡了一大觉,醒来看人们还在睡。高志远和往日一样,找出书来要读,韩文义却没和往日一样也找出书来读,而是悄声向高志远说:“你先别看书,我让你看个景致。”说着,他便站起来,悄悄地走到正在酣睡的李光棍脚下,从兜里掏出纸来,撕出一条,唾上点儿唾沫,悄悄地粘在李光棍的脚心上。那时人们干农活都光着脚,很少有人穿鞋。他便用草帽子轻轻地扇起纸条来。
高志远想,他这是作什么鬼?扇纸条会有什么反应?他正想着,只见韩文义笑着,看着高志远,用手指了指李光棍的裆部。
高志远一看,只见李光棍的裆部轻轻地拱了起来,而且越拱越高,他不仅看着韩文义笑了,像是说:你竟捉弄人!
韩文义越扇越来劲,李光棍的裆部也越拱越高,突然,李光棍“忽——”一下坐了起来,一定是难受了。韩文义措手不及,没躲了。李光棍看到脚下的韩文义,知道是他在捣鬼,便跳起来抓他。他见事不好,早一个高跳起来,逃之夭夭了。
李光棍向着韩文义叫道:“你个小兔崽子,甭你使坏,让我抓住你,看我怎样收拾你!”
韩文义也在老远处笑着回道:“你没有邪心,它能往起拱?你满脑子花花肠子,倒来怨我!”
李光棍道:“甭你美!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有让我抓住的时候。”
韩文义也回道:“抓住,我怕你?就你那掏空的怂样子,来阵风都快刮倒了,还逞能呢!你纯给光棍丢人呢!”
“你捞鱼鹳打前失——就剩嘴支着了。”
他俩一吵嚷把人们都吵醒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李光棍又想啥美事了?”“又做梦娶媳妇了吧?”“不是,是又‘绕’到一起了!”……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高志远听着大家的哄笑,没心看书,便一边听一边用棍在地上无意识地画字,画着,画着,突然发现画一个字时,觉得哪笔写得不好看,可以擦了重写,反复写,一直到写得好看为止,这不可以练字吗?大地当纸,木棍当笔,既省了纸笔,又可练字,多好的事啊!从此,休息时,他读书累了,或听人们聊天,便拿根木棍在地上练字。你别说,练了一个阶段,还真觉得自己写字有很大进步。真是窍门满地跑,看你找不找了。
一天中午锄地收工,韩文义向高志远说:“我妈让你中午去我家吃饭去。”
高志远不好意思地说:“竟去你家吃饭了,我都不好意思去了,竟麻烦大娘。”
韩文义道:“今天不是端午节了吗?我舅母家打发我表妹给我家送来些粽子,我妈让你去尝尝。”
高志远这才知道今天是端午节,是南方划龙舟吃粽子的节日,她只得跟韩文义去了他家。
韩大娘正在外屋忙着做饭,韩文义的表妹王梦茹也在帮忙。韩大娘看高志远来了,热情地说:“快屋里坐,饭也中了,梦茹放桌子。”
王梦茹麻利地搬张炕桌放在炕上,那时人们都在炕上坐着吃饭,有地上饭桌和凳子的人家很少,那是很奢侈的事情!
这时,韩文义媳妇崔雅莲也收工回来了,她在妇女队里锄地。大家便围坐在炕桌前。崔雅莲伺候大家端饭,王梦茹笑笑,腼腆地说:“嫂子,你锄一上午地了,怪累的,我没干活,我端,你坐炕上歇歇。”
崔雅莲忙说:“你来我家是客人,跑这老远的路送粽子来,更累,你坐炕上歇歇,让我来端。”
两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便一起把饭菜端上桌来。
炕里主位韩文义父母坐了,韩文义挨他父亲坐了,高志远便挨韩大娘坐了,当崔雅莲和王梦茹端完饭菜时,崔雅莲看了一眼桌前的坐位,便笑着看韩文义一眼,抢先挨他坐了,只剩炕边一个挨着高志远的位置,王梦茹看了一眼,脸立时胀得绯红,红得像盛开的桃花,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剜了一眼她嫂子,像是说:“你真坏!”
韩大娘像是什么也没觉察到似的,说:“梦茹,你也坐。”
她红着脸,低着头,只得挨着高志远坐下。
高志远也觉得怪别扭的,但这又像是他所期待的……
菜是韭菜炒豆芽,韭菜是自家园子里的,豆芽是韩大娘自家生的,都是自家菜。饭是三角形的大大的粽子,金黄色的黄米馅,又香又粘,非常好吃。高志远不禁想:回家后吃好饭都是在别人家吃的,有时帮别人家干活吃顿好饭,除此而外,都是在韩大娘家吃的,韩大娘待他像亲儿子一样,他从心里无限感激!回到家乡吃糠咽菜,遇上韩大娘这样的好心人,也是他三生有幸!他也在暗暗想,韩大娘老了,他也一定像亲儿子一样孝顺她。他盛糠菜的肚子又饱尝了一顿美餐,他吃了五个,已吃饱了,可韩大娘硬说他没吃饱,干活的人累,饭量大,又塞给他一个,非得让他吃了。
临走,崔雅莲照例又包了几个粽子强塞在他手里,说:“这不是给你的,是让叔尝尝的,你吃了,也不能不管叔了。”她诙谐地打趣着,把他送出来,到院子里,见屋里人听不到,悄声向他说,“嫂子明天给你保个媒呗?”
高志远一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要说什么,便忙说:“那我可先谢谢嫂子。不过,你像我亲嫂子一样,我有什么话也不瞒你,我实话实说,我家这成分你也知道,臭得四十里闻不得,谁也不愿意嫁个富农,受欺负挨歧视。嫂子也别费那心,我这样不就很好吗?嘴馋了,就来嫂子家蹭饭吃。嫂子是不是嫌我天天来蹭饭吃来了?”
“你天天来蹭饭吃,你大娘大伯才高兴呢!他们天天念叨,说你们爷俩太可怜了,家里没个女人,吃不像吃,穿不像穿,还天天怪你太格自,来这里总是客客气气的,像个客人似的。”
“我哪像个客人了,天天来蹭饭,吃饱了还拿着,属屎壳螂的——连吃带推,有这样的客人吗?”
崔雅莲又严肃地说:“我给你说正经的呢,我看王梦茹对你有意,一见到你脸就红,我们背后一说到你,她总是很专注地听,你嫂子眼不空,还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你觉得她怎样,要是相中了,我给你提提?”
高志远虽也想过,但他这想法一冒头,就立即打消了。他想,我是何等人物,能拖累那么美好的姑娘!人家是铁杆贫农,能睁着眼跳火坑吗?再说了,我和韩文义是什么关系,亲同亲兄弟,能给亲哥哥找麻烦吗?从哪方面说,想都不能想,所以,要说他心里没往那方面想,那是欺骗人;可他有自知之明,他能彻底打消那非分之想。听崔雅莲提起这事,忙说:“嫂子,你的好意我领了。我也不瞒你,你提这事,不必说人家嫌我家成分不同意,退一万步说,就是同意了,我也不干,我不能让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来跟着我受罪。”
崔雅莲笑着说:“那要是人家愿意,非要嫁你呢,吃苦受罪人家认了,你怎么说?”
高志远仍一口回绝道:“嫂子,这事哪说哪止,你千万不要提,就算我求嫂子了。”
崔雅莲笑着道:“好,我不提。不过老人古语说‘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就看你们的缘分了。”
两人分手后,高志远回到家,一看林木匠大叔在屋,惊讶地问:“大叔来了。”
林大叔笑着说:“我来半晌了,你才回来。”
林大叔很少来他家,他来一定有事。他正想问,却听林大叔道:“我和你父亲说了,我去刘兴良家给你提他二闺女去来。你大婶回娘家提老雷家那没成,我就想去刘兴良家碰碰,姻缘这东西,说不上哪成。你别说,我一去,怕‘弯弯绕’嫌你家的成分,还真想错了,她一点儿也没提成分的事,还帮着说了不少好话。我昨晚去的,他们刚吃完晚饭,一家人都在屋,我对刘慧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大叔来给你保媒来了,不知你欢迎不欢迎?’刘慧珍说:‘大叔,你知道我姐姐刚走,我想陪我爸妈二年,帮他们干二年活,现在不想找。’‘弯弯绕’问谁家?我就说是你。我心思她还不立即说那成分不同意。她却没说,反而说你不错,回来干活,肯吃苦肯下力,为人厚道,又识字篆文的,是个不错的年青的。只是刘慧珍说现在不找,要帮他父母干二年活。不过,她也没说不同意,所以,我觉得这事有商量的余地。来你家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思想准备。那刘慧珍是有名的‘二厉害’,她可不像她姐姐那样老实,她是做事侃快,聪明伶俐,敢说敢做的姑娘,我想我去提了,她真对你有意思,再向你表示什么,说个话了,传个信了,你可别腼腼腆腆的还不如个姑娘,那可太掉价了。不过,大叔好说实在的,你还真没有那姑娘胆大。我去年秋天出去做活,回来快二更天了,过了四队看前面有个人,走得还很快,我便问谁呀?她听出我声音来,高兴地说:‘是我,大叔。’我一听是刘慧珍,她等我到跟前,我说;‘你胆真够大的,一个姑娘孩,敢走夜路。’她笑着说;‘你都敢走,我怎么不敢走?’过两天,等他们商量商量,我再去问问,看什么意思。这提前来告诉你一声。”他说完,站起身来,说,“话我说了,那我就回去了。”
高志远的父亲说:“他大叔,你甭说在我家喝盅酒,连杯水也没喝,就跑腿受累的给志远保媒,他大婶也是,到处张罗给他保媒,你说让我怎样感谢你们好呢!”
林大叔乐呵呵地说:“还不是志远这孩子让人喜欢,你说要哪套有哪套,文武双全,又老实又厚道,给他保个媒是应该的。我和他大婶说呢,说什么也得给他找个媳妇,你放心,志远的媳妇就保在我身上,我就不信这么好的小伙子娶不上媳妇。”说完,高高兴兴地走了。
高志远和父亲把林木匠送出去后,回到屋。高志远的父亲说:“你林大叔老两口都是热心人,跟咱们既不沾亲也不带故,连咱家的饭碗都没端过,就这么热心地给你介绍对象,图什么?他们对咱们的好得记在心上,以后能报答的一定要报答。”
高志远也道:“要感谢的人太多了,韩文义一家人,把咱家当自家一样看待,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叫我去吃,吃完还拿上,你不去或不拿他们就生气。今天是端午节,非得让我去吃粽子,是韩文义舅家给送来的。吃完非让我拿上几个,让你尝尝。我想,他舅家能给他家送多少,我还连吃带拿,准都没了。”说着,把放在外屋桌子上的粽子拿来,摸了摸,还热着,便说,“还热着呢,你尝尝吧。”
父亲不知他去韩文义家吃饭,还等着他呢,听说他吃了,便开始吃着粽子,深深叹口气说:“苦日子过的,连过节都忘了。你韩大叔家待咱不薄,咱不能忘了。”
爷俩又说到高志远的婚事,父亲道:“怕是你林大叔白跑腿受累,就咱家这成分,那‘弯弯绕’没个同意。她为啥要嫁刘兴良,不就是因为成分受不了歧视才嫁的吗?她尝够了地主的罪了,还能把女儿再嫁给富农,想都别想。你林大叔说她没嫌成分,还给你说好话,那就对了,要不那样也不是‘弯弯绕’了。因为,她女儿说不找,要陪他们再干二年活,她女儿不找了,她就定了心了,还能再说这说那?反而给你说好话,事既按她心意定了,她还能维人,两全其美的事,她能不做?”
高志远一想,父亲说得在理,刘慧珍要是不表态,她一定要拒绝。又想,刘慧珍说不找,再陪父母干二年活,这也一定是托词,实际是不同意。就刘慧珍那性格,要是同意的话,绝对会说出口的。她心眼子那么多,说不同意多得罪人,就说过二年再找,既把事办了,又不得罪人,其不两全其美!这样一想,她还真像她母亲!不觉哑然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