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时间

每次回老家,快到村口的时候,我就会固执的从狭小的车窗向外四处张望,寻找田里耕种的农人,远眺日渐疮痍的后山,留意蹲在墙角的老人,思念故去的亲人。家乡就是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角角落落跃然纸上。每次回家,我都会小心翼翼的打开,战战兢兢的观摩,仔仔细细的寻找,每次都得到同样的结论---它似乎更加古老、陈旧了。

作为一个偏远县城的偏远乡镇,家乡依然延续着几百年来的生活习惯。这里没有大型的企业,农业还是主业,只是近些年,家乡的青年面孔逐渐稀少,耕种土地的基本上还是父辈。迷离丰富的城市生活早就夺走了年轻人那份不安分的心!机缘下,唯有过年才能匆匆见到一面,也只是点头寒暄,生涩而坚硬。生活不再是以‘收成如何、农产品价格怎样’为主要话题,更多的是孩子在哪里打工,一个月挣多少钱,在县城买房了吗,买多大的,诸如此类的城市生活内容了。顺势而为,无可厚非。可不论什么时候回到家乡,他们很少有人能多看一眼自己的家乡,只感慨村村通公路的快捷、方便,不伤车的庆幸。日渐苍老的家乡无人提及,它似乎是一位被孩子们遗弃的老人,孤独、无奈、固执、感伤。心中只是在一遍遍的喟叹,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啊?然而没有人给予回应!

她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农忙时节,田野里聚满了耕种的父老乡亲,大声谈论着庄稼的长势、秋季的收成、未来的价格,感谢老天爷的风调雨顺,干活累了,在田坎处或者直接在田地里,男人们点上旱烟,女人们聊聊家常,时不时放声大笑,偶尔唏嘘感慨,休息片刻,继续下地,干劲十足。孩子们在那座郁郁葱葱的后山上,放牛、放羊,尽情的玩耍,时不时传来由于没注意自家牲畜正在吃别人庄稼的大人们焦急的喊骂声,猛然回头,找不到自己家畜的孩子,紧走几步,又飞奔着赶回自家牛羊,放到一个觉得安全的地方,继续参加游戏!吃了人家多少庄稼,大人们喊骂得什么,毫不在意,大人也只有无奈一笑。

这样的日子,快乐、简单、贫穷。孩子们尽情玩耍了一个暑假,父母们却在暑假的每一个夜晚计算孩子的学费来源。一天的疲惫甩到炕上,来不及翻几个身,又被妻子催促学费怎么凑。算来算去,钱总是差一截。挣扎着起身,来到已被浓夜包裹的院子,透气、抽烟!透一口气,接着又被堵上一口,无奈的点上一支烟深抽一口,红红的烟头却刺不破浓浓的夜。

等上高中时,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的谆谆嘱托使我学习无比紧张、无奈,无暇顾及家乡的一切,生活在考试、排名、考试、排名中煎熬着。一个月回一次的大周(一个月回一次家,号称‘过大周’),总是在讨论成绩的好坏、排名的高低,考上大学的概率及各种不容易、好好学习的殷切期盼中流逝!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心才算放松、清静下来,这才发现,村子里的年轻人不见了,打工的打工,求学的求学,甚至有人已经谈婚论嫁,各自忙着寻找属于自己的路。孩子们一个个的远走高飞,朝夕相处的父辈们又无话可谈,家乡的寂寞一下子扑面而来,猝不及防。

我可能算是走的比较‘远’的了,一年到头回家乡的次数屈指可数。只要回去,我就会饥不择食的探寻关于家乡的人和事,尤其是过年的时候。这些在那些热衷八卦的农村妇女嘴里很容易获取。村子里多了各式各样的轿车,其中不乏豪华轿车;有人染发了,花里胡哨,不人不鬼;有人带着孩子回来的,孩子竟然不会说家乡话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天真而矫情;有人过年还要加班,回不来了;有人出事了,今年要在监狱过年了;有人离婚了,又带回来一个比他小好多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一年,不知是谁组织了一个小学同学聚会。临行之情,兴奋、激动,仿佛回到了一起捣蛋、一起放牛、一起偷草莓、一起上学、放学的孩童时代。见面时,多了些无可名状的陌生感,只留下几句‘在哪上班啊?啥时候回来的?过了年啥时候走?’毫无营养的寒暄,就此别无下文,那种隔阂感厚实、沉重。似乎不是挡在彼此之间,更像是从上面压了下来,把空气压缩的无处可逃,压抑、尴尬的气氛让我夺路而逃。小学同学聚会之事自此无人再提。

埋首于各种款式手机的年轻人,在热烈讨论着打工的趣事、工作的辛苦、老板的苛刻,来年是否有更好的出路。聒噪而兴奋。日渐老去的父辈们,知足的吃喝着孩子们带回来的酒肴,有意的攀比着,虚荣的满足着。可这些掩盖不了他们日渐衰弱的身体,疾病缠身的无奈。生于此、长于此、老于此、葬于此,这似乎是他们一生的宿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时伙伴一个个死于癌症、心梗、高血压、脑溢血,心里的忐忑、恐慌却又不能告诉尚在奋斗中的孩子们,捱吧,再难、再痛也得捱啊!不能成为孩子的负担!烟抽的更猛了,劣质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为学费一筹莫展的浓重的夜晚。他们的步履总是在黑夜中,总是那样的小心翼翼、步履蹒跚。可还是要走下去,咬牙坚持,可绝大多数人永远的被夜色包裹着,始终没有看到黎明那束破空而出的光芒。

夏日的树荫下,冬日的墙角处,总是聚满了家乡的老人们。弯曲着日渐弯曲的腰,手里提着马扎子,一步一步的挪到树荫下、墙角处,用质感强烈、枯皮青筋的手慢慢放下马扎,吃力地、慢慢的坐在上面,仿佛刀刻般横纹的苍老的脸庞上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工程。他们坐在一起,却又无话可说。只是都在那里静静的坐着,一动不动。与远处的低矮、破败的茅草屋相映成趣、雕塑一般,我想这是家乡这幅油画的最后一部分吧?肯定是浅色调、甚至是灰色调!突然有个老人,嘴里咂巴了一下,身子稍微挺直又慢慢恢复,可能又想起年轻时在田野里劳作的事了吧?可都说了多少次了,自己都咂不出什么滋味了。就这样吧,捱剩余的光阴。但这固滞的光阴又是如此难捱!!

家乡的后山,是我儿时唯一可玩的去处,也是我心中的圣地。从前的郁郁葱葱,现在的光秃颓败,每念及此,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痛。后山坐落在村庄的西北方向,从山顶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她就像一个称职的国王,注视着自己的子民,巡视着每个人的喜怒哀愁,体察着世故人情!渐渐地,后山留存雨水的作用都没有了,每次大雨过后,浑浊的雨水肆意的从山上淌下,毫无顾忌、肆无忌惮。新坟的安葬地成了后山的唯一功能,每逢清明、过年才会有人陆续的走上一遭,除此便无人问津了。她被废黜了,被遗忘了,将其掩埋在昔日的岁月里,不留丝毫痕迹,连寻常百姓的基本问候都享受不了!每个人步履匆匆,摆酒、烧纸、放鞭炮、磕头,仪式过后,匆匆而回,多一秒都不肯逗留!

我不这样想。就算是被废黜,他依然流淌着高贵的血液!这种血液也留存在我的身体里,身在漂泊处、心在无助时,总会有种神秘的力量激励着我砥砺前行。但似乎在大多数人的身体里停止了流动,甚至更新换代了。亘古不变的生活方式、千篇一律的思维习惯,让我这些可亲可爱的父老乡亲终生蝇营狗苟,在东家长西家短的算计中消磨一生,蹉跎岁月!其实每个孩子都厌烦这种鸡毛蒜皮的生活,可长大后,太多人没有迈过那座不算太高的后山,不论生活在农村,还是城市,又过成了父辈的模样!他们是流浪的子民,盲目固执的流浪,忘却了那个被废黜的国王一直在等待他们回归,回到原本属于他们的地方,拥立自己的家乡重新登基、上位!

又一次回到家乡,正好下着蒙蒙细雨。雨丝哗哗的落,雨雾腾腾的起,远眺后山,竟然有了仙境的错觉。在雨丝中若隐若现,在雨雾里隐隐绰绰,充满了神秘的味道。这样的后山我是不能错过的。带一把雨伞,疾步上山。到了山脚下,仰望一眼,后山还是那个破败的模样,几颗孤零零的树在苦撑着,只有茂密的青草在兴奋的吮吸着雨水,像一个婴儿在找寻妈妈的乳头,本能而热烈!踏入青草中,踩在石头上,漫步在后山,直到山顶。站在一块平整的草地上,记忆中这块是我小时候跟小伙伴们曾经尽情玩耍的地方。站在雨中静静的听,草丛中似乎还有儿时伙伴天真的叫喊声,无邪的打闹声。索性,把伞一扔。在细雨中冥想,在微风中陶醉,雨丝滑过脸庞,沿着脸颊淌下,似乎有些咸,那不止是雨水,但是幸福的!不远处的几座坟墓也兴奋起来,墓碑明亮了,坟头精神了,连坟上的青草都在轻轻舞动,他们似乎都沉浸在那些小伙伴们在坟间任性穿梭的脚步声的回忆里。

我陶醉其中,突然一阵冷风吹来,我激灵一下。蓦然发现,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捡起雨伞,欢快的往山下走去。妻子该要找我吃午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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