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萧衍(464年—549年),南朝梁的开国皇帝,史称梁武帝。在中国数以百计的帝王中,他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开创了南朝近半个世纪的“天监之治”;他又是历史上最著名的“皇帝菩萨”,四次舍身同泰寺,以帝王之尊,行奴仆之事。他在位四十八年,是南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却最终在一场惊天巨变中,活活饿死于自己的宫殿。
一个精明强干的开国之君,为何会最终沉溺于虚无的佛法,以至于国破家亡?他那件闪耀着佛光的龙袍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欲望、悔恨与天真?他一手缔造的江南盛世,又为何会像一场绚烂的烟火,最终化为灰烬?
萧衍的人生起点,与他的远房堂兄、齐高帝萧道成颇为相似,都出身于那个人才辈出的兰陵萧氏。但他比萧道成幸运,他成长之时,萧氏已是皇族。这让他从小就接受了最顶级的教育,并得以在青年时代,便进入了南齐的权力与文化核心圈——竟陵王萧子良的西邸。
在那里,他与谢朓、沈约、范云等人并称“竟陵八友”,是当时最耀眼的文化新星之一。他博学多才,在文学、书法、围棋等领域都有极高的造诣。如果历史是另一番模样,他或许会成为一代文宗,名垂青史。然而,萧衍的骨子里,流淌的并非纯粹文人的血液。在那群风流雅士之中,他显得尤为不同。当谢朓沉醉于山水清音,当沈约专注于音律格律时,萧衍的目光,却早已越过西邸的亭台楼阁,投向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宝座。
他为人“外和内刚,沉敏有计策”,看似温文尔雅,实则胸怀大志,精于算计。他结交豪杰,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静静等待着时机。这个时机,在南齐末年那场黑暗的政治风暴中,终于来临。
齐明帝死后,其子东昏侯萧宝卷即位。这是一个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昏暴之君,他滥杀宗室、屠戮大臣,搞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萧衍的兄长萧懿,当时手握重兵,被东昏侯无故毒杀。兄长的死,像一记警钟,也像一个信号,彻底点燃了萧衍的野心。他知道,要么像兄长一样坐以待毙,要么就放手一搏,取而代之。
公元500年,时任雍州刺史、镇守襄阳的萧衍,果断起兵。他以“为兄报仇、为国除害”的名义,联合了弟弟萧宏等人,一路势如破竹,直捣建康。次年,他攻破皇城,废黜并杀死了东昏侯,拥立新帝。又过了一年,公元502年,他上演了那场熟悉的“禅让”戏码,登基称帝,改国号为“梁”。这一年,他38岁,正是一个男人雄心与才智的巅峰。
登基之初的梁武帝,完全是一副励精图治的圣主模样。他深刻吸取了南齐宗室内斗、朝政混乱而亡国的教训,展现出了卓越的政治才能。
他生活极其节俭,史载他“一冠三年,一被二年”,每日只吃一顿饭,而且是粗茶淡饭,不饮酒,不作乐。他勤于政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批阅奏章,直到深夜才休息,哪怕在寒冷的冬天,手都冻裂了,也从不懈怠。
他深知人才的重要性,打破了南朝以来门阀士族垄断官场的积弊,大力选拔寒门子弟。他在宫门外设立“谤木函”和“肺石函”,前者供百姓投稿评论朝政,后者供有才华而未被发现的人自荐。这种开放的姿态,在当时是前所未有的。
他重视文化教育,兴办“五馆”,培养儒学人才,使得南梁的文化发展达到了南朝的顶峰。一时间,建康城“文物之盛,独美于东南”,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雕龙》等不朽巨著,都诞生于这个时期。
在萧衍的治理下,南梁出现了长达三十多年的稳定与繁荣,史称“天监之治”。这是自东晋以来,江南地区最为安定富庶的一段时光。人口滋长,经济繁荣,一派盛世气象。此时的梁武帝,无疑是一位雄才大略、近乎完美的君主。他用自己的勤奋与智慧,将一个国家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就在帝国的鼎盛时期,一个巨大的转变,在梁武帝的内心悄然发生。或许是长期的执政让他感到了疲惫,或许是早年的杀伐征战让他心有忏悔,又或许是面对生老病死等终极问题时感到了帝王也无能为力的虚无——他开始疯狂地迷恋上了佛教。
起初,他只是将佛教作为一种个人信仰,但渐渐地,这种信仰开始全面侵蚀他的治国理念和个人行为。公元520年,他宣布改信佛教,并颁布《断酒肉文》,下令所有僧尼必须食素,甚至要求祭祀宗庙的祭品也用蔬菜瓜果代替。他自己更是严格遵守戒律,不仅不吃荤,连处理政务之外的时间,几乎都用来读经、念佛、建寺。
如果仅仅是个人信仰,倒也无妨。但梁武帝将自己对佛教的狂热,推广到了整个国家。他耗费巨资,在全国大建佛寺,仅建康城内,就有佛寺五百余所,僧尼十万余人。这些僧尼不事生产,不交赋税,完全依靠国家和百姓供养,给社会造成了沉重的经济负担。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开创了“舍身”的先例。从公元527年起,他先后四次,脱下龙袍,跑到同泰寺里,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寺庙的奴仆,为僧众洒扫、执役。每一次,都需要朝廷动用国库,以亿万计的钱财,将这位“皇帝菩萨”从寺庙中“赎”回来。这场皇帝与大臣之间反复上演的荒诞闹剧,将国家财政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此时的梁武帝,已经不再是那个精明务实的开国之君。他仿佛活在自己构建的佛国幻梦里。他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一心向佛,广施恩德,便能获得福报,国泰民安,甚至可以感化一切敌人。他变得宽仁到几乎没有原则的地步,对于犯错的官员,常常以“慈悲为怀”为由,轻易赦免;对于北方来降的将领,不加甄别,一概予以高官厚禄。他那曾经洞察人心的锐利眼光,已被佛经的青烟所蒙蔽。
梁武let帝的这种“佛系治国”理念,为帝国的崩溃埋下了最致命的伏笔。而点燃这颗炸弹引信的,是一个名叫侯景的北朝降将。
侯景,是一个反复无常、心狠手辣的豺狼式人物。他因在北朝内斗中失败,走投无路,前来投降南梁。朝中许多有识之士,如羊侃、傅岐等人,都看出了侯景的狼子野心,力劝梁武帝不可收留。然而,沉浸在“慈悲感化”幻想中的梁武帝,不但没有听从劝告,反而对侯景委以重任,让他镇守重镇寿阳。
公元548年,当梁武帝试图与北朝媾和,准备将侯景作为交换筹码送回时,侯景感受到了威胁,悍然发动叛乱。他率领着拼凑起来的数千兵马,一路南下,直逼建康。
令人震惊的是,侯景的叛军,竟然如入无人之境。梁武帝的“佛系治国”,早已让整个国家的军事机器锈迹斑斑。他分封在各地的宗室诸王,手握重兵,却在接到勤王诏书后,各怀鬼胎,拥兵自重,坐视京城被围。他们盘算着等皇帝和叛军两败俱伤,自己好坐收渔利。
曾经繁华无比的建康城,被围困数月,城中粮草断绝,瘟疫横行。从前的锦绣之地,变成了人间地狱。数十万军民,最终饿死、病死者十之八九。公元549年,侯景攻破台城(皇宫),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南朝帝国,心脏被瞬间洞穿。
被俘后的梁武帝,被软禁在宫中。据史书记载,侯景曾去见他。85岁高龄的萧衍,须发皆白,但面对这个毁灭了自己帝国的人,他没有恐惧,也没有咒骂,只是平静地问:“你是哪里人?竟敢作乱至此,你的妻子儿女还在北方吗?”他的镇定,甚至让侯景都感到了几分敬畏。
然而,镇定无法改变现实。叛军断绝了他的饮食供应。这位曾经节俭到每日只食一餐的皇帝,最终在极度的饥渴中,喊出了“荷荷”(喉咙因干渴发出的声音)之声,悲惨地饿死在了净居殿。
梁武帝或许想成为一个转轮圣王,用佛法普度众生;但他忘记了,作为帝王,他的首要职责是守护社稷,保境安民。当他四次舍身同泰寺,换上僧衣的时候,他或许感受到了灵魂的平静,但他却抛弃了作为一个皇帝最根本的责任。
萧衍的结局,是南朝历史上最令人唏嘘的一幕。一个曾经那么英明神武的君主,最后却以如此凄惨的方式死去,他所珍爱的佛法,并没有给他带来福报。他的故事,像一记沉重的警钟,警示着后来的统治者:任何一种思想,无论它多么高尚,一旦走向极端,凌驾于现实之上,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梁武帝,这位孤独的“皇帝菩萨”,最终用自己和整个帝国的毁灭,为他那场华丽而虚妄的佛国大梦,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