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井河边

不知道你怎样,我是老做梦。

梦中还是被追赶着,我跑啊跑,总跑在金井河边的那条小路上。我知道哪里有个坑,哪里有块石头,我懂那里的坑坑洼洼,闭着眼睛都懂。绕过柳树蔸是芦苇丛,我一般躲在那里,千军万马追我也是枉然,风萧萧,水滔滔,他们把追兵指向远方。

   河边上有两座桥,老桥在上游,父亲从小就不让我靠近,说那杀气重。王二老子在桥下杀死过两个日本鬼子,夜深人静,桥洞里就“叽叽哇哇”,“老班子”说那是鬼子商量着怎样回家。我读小学那年,一个姑娘坐在老桥上哭啊哭,等赶鸭的贺三爷留心看的时候,她“嘭”地跃进水里。整个村子都出动了,在上游将河水截住,用了八台抽水机抽了四天,最后捞出了姑娘。她躺在河滩上,穿了件漂亮的花衣裳。一个男子在河边嚎了三天三夜,那阵子我们都不出门,感觉河边的风阴冷阴冷。我想,等我长大了,我就能去老桥上。可是,上初中那年,老桥就被洪水冲垮了,几个桥墩东倒西歪地站在水里,我远远地看着,心里格外慌。

这辈子,我一直走在新桥上,老桥垮在我永远去不了的地方。新桥洞里藏了我所有的“兵器”,有刀枪剑棒,还有一柄上好的高粱杆做成的“三尖两刃刀”。父亲常说:“两面三刀那是二郎神的兵器。”我不喜欢当二郎神,我要做陈香,要和舅舅对阵,抡起开山斧劈山救母。我在最里面那个桥洞壁上用石灰写了个大大的“帅”字。我坐在上首,摇着看不见的羽毛扇,捋着莫须有的胡子,大声吩咐关羽、张飞、赵云如何排兵布阵。然后又分别拿起各色兵器跪在下首,大呼“得令”。然后打“马”纵横,嘴里“咿咿呀呀”地骂阵充狠。“你丹凤朝阳爷就双龙出海……你绵里藏针爷就猛虎洗脸……好个奸贼,你敢使用暗器不成……”我矮下身体,只觉“刷刷刷”一阵冷风,随后高粱杆砸在脑壳上,我自己把自己打得云里雾里,只好鸣金收兵,天色已晚,明日再战。

那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李元霸,有万夫不当之勇。每每打雷,我就要捡颗石子朝天上掷去,想战天斗地,会会雷公。童年的金井河潮起潮落,河堤上人来人往,悲欢离合。一切如梦如幻,都徘徊在古书里。

一直来,我都是个自言自语的人。对着金井河说过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穿的裤子膝盖上缝着两块长长的补丁,但我感觉金甲蟒袍我换了一身又一身;我吃的零食是为数不多的几块红薯片,但我却在意念里遍尝山珍海味、美酒甘霖。我在金井河边化身各色人等,我是自己的皇帝,自己的将军,也是自己的奴隶,常常自称小人。等后来我历尽人世种种,静言思之,最美的东西却还沉淀在金井河边那段高高低低里。

我的爷爷就是在河边摔倒的。那时候,汽车很少见,远远看见一辆开过来,就要站在路边屏住呼吸,行注目礼。开走良久,才在灰尘中拂尘净面,大口呼吸。爷爷提着一篮草往前走,他耳朵聋,眼睛也不好,整个没注意。一辆卡车呼啸而过,他从河堤上滚了下去,“扑通扑通”,他径直跌落在深秋的河里。卡车司机慌忙停下车,在河里捞起八十多岁的老人,爷爷冷得直哆嗦,对司机一个劲说:“对不起!对不起!”他说年纪大了,腿没力气,风一来,没站住,跟汽车没关系。那司机执意留下几根甘蔗,把爷爷背进我家里。至今,我管那司机叫叔叔,前不久还电话联系。我们说金井河的水越来越浅了,总觉得那条路不昧因果、有情有义。

小学快毕业那年,我被老师叫上讲台去表扬,说我的成绩是全班第一。我红着脸,低头站在那里,像做了错事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等我出了校门,走在河边,我却开始心花怒放。我将通知书拿在手里,见人就慢下脚步,远远地招呼着这个伯伯那个姨,他们都知道我是拿通知书回来,他们都问我的成绩,我会若无其事地把成绩单递过去,装作无辜地收集着一路赞美,心里甜甜蜜蜜,觉得脚下的路都是金粉银沙铺成的。

我一直珍藏着盼水的心情。那清清凉凉的河水,无愁地整日流,河里总有百数鸭子蹒跚着话家常。河畔种种都是烟火人间的爱恨情仇,只觉得处处真切,若机缘得当,随处都可明心见性。父亲从小就不准我近水,说我命中有两个“水厄关”,说落水鬼随时要拖走我这个人。少年时候喜欢把一切概念形象化。后来,落水鬼逐步演化成猴子模样,毛茸茸的,活蹦乱跳。看见耍猴人我就格外尊敬,觉得他们是降服得住鬼的人。如今,我当然不会游泳,偶尔被女儿扶进泳池的深水区,总感觉脚底虚浮飘渺,担心落水鬼来索命。看着女儿嘻嘻哈哈在水中若隐若现,只庆幸落水鬼终于离开了我的家人。

少年的我在河滩上捡到一个鸭蛋就要站在那里等,贺三爷却总不来。我想送到他家去又情怯,最后,犹犹豫豫拿进了家门。以后在路上看见贺三爷就脸红,总觉得这事亏心。如今,贺三爷老得走不动了,每次见面,我都要送他一包芙蓉王,大家笑嘻嘻的吞云吐雾,觉得亲。

如今,我离开了故乡,但沿着所有的河堤我都能走进金井。那天,我跟着两个陌生人走了好久,因为我听见他们说的是乡音,等他们蓦然回首,我才恍然惊醒,金井河原来一直在心里,越流越清、越流越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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