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乡村难荒乡情

汽车开动了,空旷的田野里狭长的柏油路往有山的方向曲折延伸。流过泪的眼在风里有些疼,我把头上的绒线帽往下拽拽。大妹在我边上把头埋在胸前,没再哭也没有动。只有二姐的哭声被飘忽的风刮的四散,我不忍,就喊着“姐,姐,不要哭了,车晃,你抓紧了!”二姐没有理我,还是哭,力气已用尽,声音也软下去了。大哥呢,我看不到他,我们中间是大娘的棺木。双排座车上再没有位置,大姐和带孩子的三姐坐了驾驶室,我们四个分在两边。窄窄的空间坐是坐不下,但有几条被子塞满,我们就那样蜷曲着。

太阳在头上懒懒的照着,没有许多暖意,风不大,却有些扎脸。车走的不徐不疾,只在经过村子或有人家处,忽然有鞭炮的爆裂会撕碎这冬日的平静。这条路我们已经走了几十年了,用脚无数次丈量过,也乘车无数次检阅过,但现在我们没有心情东张西望,也不会在意路边人的眼光,因为我们的身份是“孝子”。

阳光软和,风却坚硬入铁,触碰了脸,冰冷。沿途除了麦田没有一点儿绿,黑色的山,灰暗的树,地沿荒坡都白花花的。五十里路被车轮碾过,我看到熟悉的的山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荒凉,破败,村里的路都几乎要被篙草遮盖严实了,这哪里还是我梦牵魂绕的乡村啊,我几乎难过的要流下泪来。

回到家了。大伯家门口竟然聚集了几十人,而这些人有不少刚才还在县城帮着抬棺木的,他们竟赶在先头回来了!下了车我见灵棚已经搭好,众人见我们下车,他们都忙着把棺木抬了往灵棚里放。院子里火槽也都盘好,挑水的,切菜的,洗碗的,许多久不相见的现在见了,倍感亲切,虽然也不打招呼,但心却忽然温暖了。

跟很多年前一样,几乎是一样的乡亲,一样的忙活法儿。有些人不见,但他们一直在的,有事时不知从哪里又都聚拢了来。很快吃了饭,一群人扛了镢头锨往墓地去了。叫我吃惊的是天不黑时有车离开,许多人又坐上车走了。原来他们搬出去后,家里已经没有睡觉处了,他们赶回来就是攒忙的。

天完全黑下来,村子又恢复了死寂。除了我们姊妹和留下来陪我们的父亲叔婶,诺大的村子再没有了人的气息,甚至连狗叫也没有。夏夜蟋蟀蛐蛐蜗牛蚯蚓们那聒噪的鸣叫早随着它们钻入泥土而难闻踪迹了。黑乎乎的冬夜里,星星在遥远的天边一闪一闪泛着寒光显得格外明亮。

为了取暖,我们燃了一堆火,怕风,火不能挨近灵棚。我们几个在这寒冬腊月天,互相替换着,守灵,烤火。二姐甚至想到可以买只羊在火上烧了,不然这漫漫长夜怎么熬?但有人反对,烤羊吃什么时候都可以,守灵却只这一晚,能在老人眼皮底下贪这一时乐,叫人知道了笑话?姊妹几个有了一夜的相聚,却也为各人的信仰争执着,谁也说不服谁。

要埋人的最后时刻到了,大伯家的门前挤满了人。那一刻,村庄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东西两村帮忙的,远近的亲戚朋友,更远处单位的领导同事,都聚拢过来。村庄被各样的车子包围了。自从村子搬迁,新家老家拉扯着,几十里路没有车还真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现在远远近近的车辆人群聚拢只为了送别亡人。

出殡的时候,我恍惚又回到了经历过许多次的出殡路上,上次是十年前爷爷过世爷爷奶各合葬迁埋二伯的时候,二伯去时还没有成家,我就作了孝子。许多年里我从看客,攒忙者,抬棺木的,打墓的,孝子孝孙,身份不断变换着。但以前抬棺木的似乎总是一帮青壮年男子,现在呢,人像是少了,许多将老未老的只能在一边“加把劲,加把劲”的喊着助力,并不能抬。或许年青人出外务工了,或许村里也就只有这些,老人多而年青的少,我开始有点担心他们能不能把这口柏木棺材顺顺当当送到地里。

坟头隆起,众人散开。父亲说要趁着有货车,想拉麦出去。百十斤的麦子六十多袋,垛的墙一样高,我有点心虚,久不背麦我怕自己被不了几袋就没了力气。可是,满叔,小软叔,丰军叔,剑锋伯陆续来了,等车停稳他们都开始扛麦子了,拴君叔,平军,也来了,他们是来帮忙的,他们从坟地回来还没有去吃饭呢!

你一袋我一袋,几十袋麦子几乎很快就装完了,他们甚至没有打个招呼就又各自走开,一切跟多年前一样,就像大家从来不曾分开过。记得麦收回家,家里麦子能收的收回家了,不熟的还长在地里。父亲交代我说,出去转转,看谁家忙着,跟人家攒攒忙,你不在家,都是别人来跟咱攒忙哩!

互相攒忙,一家的事就是大家的事,这的确是村子里人的好习惯。这个寒冷的冬天,熟悉的阳光在头顶暖暖的照着,我忽然意识到村庄是荒芜了,可是有些东西并不曾荒芜,比如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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