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本书是日本天才作家中岛敦的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山月记》、《弟子》、《李陵》、《光·风·梦》等诸篇代表作。他出身汉学世家,蒙此浸润,其小说题材多汲于中国古典故事,糅以诡诞的日本怪谈风,别出机杼,文辞优美,致人手不释卷。
《山月记》故事取材于唐传奇《人虎传》,收录于《太平广记》。虽然两者故事梗概大略一致,其探讨本质却大相径庭。
前者更关注于人的内心,探究人性之幽暗与自我存在,而后者则多有宗教色彩,宣扬因果报应之说。换言之,中岛敦为这个故事注入了新的灵魂,将特殊时期下日本知识分子内心之孤独与迷茫、痛苦与挣扎展现得淋漓尽致。
《山月记》故事短小精悍。主要讲的是,唐天宝年间,才子李征,生性狷介,不屑厕身于稗官贱吏之流,求以诗名流芳千古,故辞官隐居,闭门绝交,潜心诗作。后不堪生活窘迫,屈节东赴。眼见,当初同僚早已身居高位,昔年俊才却日则卑躬屈膝于蠢材,由此郁郁寡欢,一腔愤懑,忽忽如狂,狂悖之性愈发难抑。终一日,因公夜宿汝水畔,漆黑夜幕中循着屋外呼唤,健走发狂成为老虎。
后有好友袁傪奉敕命出使岭南,途经商於之地,得遇虎态李征,冷月残辉之下,草丛之隔,李征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步步敞开心扉。
面对命运的恶意,我们无法摆脱。
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来顺受着,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
我会为自己变成老虎而惊诧不已,最近却发现,自己竟在为曾经是一个人而纳闷不已。
由此看来,恐怕无论是野兽还是人类,原本都是别样物体,最初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而后便渐渐忘却,认定自己从来就是如此模样。
当剖析自己为何会异化为虎时,言辞发人深省。
在我还是人的时候,尽量避免与人交往,人们也因此说我倨傲不逊,妄自尊大。人们不知道,其实是我心中某种近似于羞耻心的东西在作怪。当然,曾被誉为乡党之鬼才的我,并非没有自尊心。然而,这种自尊心,无疑是一种怯弱的自尊心。我想以诗成名,却又不进而投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与此同时,又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在作怪。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于是我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一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弱的自尊心。
其实,任何人都是驯兽师,而那野兽,无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于我而言,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就是野兽,就是猛虎。它毁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儿,伤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如此这般,将我的外形也变成了内心相一致的模样。
余接触此书,皆源于上面这段刀刀入骨的自我剖析,骤然间,仿佛被中岛敦窥探到入心底,那些托词,那些假清高,被看得是干干净净,丝毫不剩,直指灵魂深处的悲哀与懦弱,揭开那些我们本以为早已被生活的平淡湮没了的悲凉与不甘。声声灵魂拷问,如出我口,内心的块垒无所遁形。的确,读《山月记》需要极大的勇气。如此方知,此等心结古今并无不同。
自尊心啊,羞耻心啊,哪有那么重要,暴露自己的无知又如何,目望远方的星辰大海,却不愿低头看看脚下的路,日日做那惊世浮梦,观垂于现实之外,憧憬诗与远方,岂忘古有训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我常常卖弄什么「无所作为,则人生太长;欲有所作为,则人生太短」的格言,其实我哪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无非就是害怕暴露自己才华不足之卑劣的恐惧和不肯刻苦用功的无耻之怠惰而已。
此番与我屡屡诉诸好友的焦虑之症并无二致呀,这该死的文艺青年「纠结虚无」症!自尊与自卑拉锯着、撕扯着性情,时间与精力大把虚耗在反复的怀疑之中,流光如滔滔大河,奔流而去,不断地懊恼,不断地纠结,浑浑噩噩,徒留抱负一腔,如同李征一般空余恨。
如我这般,嘴上叨着衷情写作,乐见文学,常幻想着勾出锦绣文章篇篇,赢得满堂喝彩,自己却不勤加练笔,找着各种托词对自己敷衍搪塞,对于朋友们用心写出的东西横加批判,苛刻无情,总认为自己可以写的更好,该死的「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眼高手低却自命不凡,可怕至极!没有笔辍不耕,哪有那文思如泉涌?一遍遍地反省,终不禁羞愧难当,如此方被点醒,幸之切切,心之惮惮。
山色幽暗,月色凄凉,郁郁葱葱的林间传来的阵阵低吼,为谁而鸣?
如果感到焦虑迷茫,那么,读读《山月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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