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井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见过村里最古老的井,乡亲们叫它大口井,书上叫辘轳。井直径接近两米,深大概十几米,井壁从下到上用石头砌成。站在井边上,扶着辘轳架,探出头可以看到井下泛着幽光的水。村里有两口这样的井,一口位于村子中央一块空地上,离我家近一些,另一口离得较远。离我家近的井旁边有一个用砖砌成的槽子,内壁用水泥抹成半圆形,十分光滑,外壁也抹了水泥。我那时候还很小,隐隐约约记得,水泥槽子十来米长,一米宽,高度大概半米吧。由于井口只比地面高出不多,并且常年敞开,风卷起的灰尘柴棍等会穴进井里,偶尔也会掉进一只鸡或别的什么,大人把掉进去的脏东西捞上来,继续吃这井里的水。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很多人家开始打洋井,他们自然不会来大口井挑水吃,也都不来饮牲口了,大口井和水槽子就被闲置起来。没打洋井的人家就近到别人家的洋井取水吃。

那斑驳裂纹的辘轳在朝阳下孤独地静立着,在夕阳里默默地沧桑着。岁月悄无声息地从它身边流过,她就像一个打盹的老人,忽略了光阴如梭,她沉浸在曾经的荣光里。

大人们已经对它不屑一顾,经常光顾大口井的是我们这些孩子。我们穿得糟糕,又破又脏,可是心情并不糟糕。大家在水泥槽子里蹿上窜下,在窄窄的槽子沿上伸平两臂,排着队行走着平衡——谁掉下去会被嘲笑一番。有时会有三两个大孩子心血来潮,他们合伙握住摇把子,用尽吃奶的力气转动辘轳,听它咯吱咯吱叫,数着小孩胳膊粗细的井绳缠在辘轳上,一圈,两圈,三圈……直到半洋桶水从井里被吊上来。胆大力气大的孩子探出身子,伸出胳膊抓住水桶的系拉过井沿,嘴里喊,快松摇把儿!

摇把儿一松,辘轳倒转一两圈,井绳就长出许多,水桶被咣当蹲在地上,桶里的水漾出来湿了鞋和裤腿。

有孩子不管桶里的水有多浑浊,两只手捧起来,沥沥拉拉送到嘴边,大口喝进肚里。

龟孙子们,离井远点,掉下去就完犊子了!有路过的大人见了就开骂。我们赶紧爬进水泥槽子里“猫”起来。

有一天,村里的另一口大口井下发现了丢失了好几天的一个老人,据说已经浸泡得不成样子。是失足落入还是故意跳入,大人们不说我们猜不出,不过村长命人把村里的两口井填上了。由于新土松软,时间一久,在两个原址上各出现一个浅窝,那算是历史的尾巴喽。

大口井自此在我们小村退出历史的舞台。年幼的我对大口井没有感情,我只怀念那个大水槽子。我和几个小伙伴疯玩出一身汗,累了就坐在水槽子里玩扑克。玩法是几个人各分一摞牌,每人出一张,比谁的牌大,大的把小的牌全赢过来。出牌的时候,自己手里的牌要扣在手心里,自己也不能看。最后输光牌的需要脱光衣服站在水槽沿上,要等赢家允许才可以下来。这种扑克牌的玩法叫“玩光腚子”。赢家经常是几个岁数大的,输了的经常被呵斥着,非常不情愿地站在水槽沿上展示他的阳刚物件。

填大口井的时候,水泥槽子也被打碎,做了填充物。我儿时的乐园埋入了地下,藏在我的梦里。

洋井——村里人都这样叫。那时候,我们国家制造业落后,生产力严重不足,很多生活用品都属于舶来品,因此被冠以一个“洋”字,比如洋镐洋叉,洋盆洋火,洋蜡洋油,洋布洋车子等等一二十种。

所谓洋井,在我们当地,就是用洋铁管子打入地下十几米深,管子头上接的是洋铁井头,由压把子、存水铁罐,出水口,以及一个类似活塞的物件组成。谁家有口洋井,那是很牛的事。因为打井耗费人力物力,不是家家都能办到的。除此外,我们村地势北高南低,北面有一些人家即便富裕,因为地下水位低,按当时的技术,也打不出井来。

我和二哥小时候跟着奶奶生活,住在村子靠北的地方,既打不出井也没钱打井,所以吃水用水,需要到二百米外的耿爷爷家去打水。他家的一口洋井水很旺。

奶奶年纪大了挑不动水,我和二哥也还小,我们俩就去抬水。奶奶不放心也跟了去。一根扁担中间挂一个洋铁桶,我在前面二哥在后面,奶奶在我俩旁边,呈三角式,空桶去,大半桶水回。洋桶吊在扁担中间喝醉的汉子一样晃晃悠悠,偶尔有水洒出来,二哥的声音就从后面传过来,稳当点!其实是我力气不够,脚步自然不实,肩膀被硌得生疼,感觉身子被压短了一截。

水抬回家,过门槛的时候,奶奶就提前嘱咐一句,抬高些,别碰了洋桶底儿!我就努力绷直了身子,并且用两只手撑起扁担一头,尽量抬高些。来到水缸前,我已经放不下扁担,因为弯腰最吃力了,奶奶会赶紧接过去。

几年以后,我和二哥都大了些——我大概十多岁吧,就能挑水了。我个子不够高,就把扁担两头的铁链子在扁担上缠两圈。开始的时候,我挑两个半桶水,合起来也有一整桶了。后来,我就能挑两个大半桶水。除了做饭刷碗,还用来洗衣服。甚至我记得清楚,有一回挑满了水缸,我继续挑水浇菜园。那一段时间天旱,菜园里的苗都耷拉着头。

那天毒日头像下火一样。房子旁边的一棵大榆树上,树叶一动不动,就连家雀都藏在叶子底下懒得叫唤。我挑了几担水都浇在茄子黄瓜西红柿的小苗下。我满头大汗,肩膀压肿了,汗水把盐渍留在上面,像被杨拉子(杨树上的一种虫子)蛰的一样疼痛难忍。可是看着菜园里的蔫吧小苗大口喝下水后抬起头,舒展了叶子,心里却很有成就感。

有一次,我挑着一担水走在村里土路上,一个经常跟我们在水泥槽子里玩“光腚子”还总不会输的家伙老远就扯着嗓子问我,鸡蛋沉还是鸭蛋沉?我想想,觉得鸭蛋比鸡蛋大,就气喘吁吁地说,鸭蛋……沉。

那个坏蛋哈哈大笑说,鸭蛋,鸭蛋——沉当然压蛋喽!我恍然大悟,他在骂我。

挑水的日子一直过了好几年。后来,我最亲的人——奶奶过世,我和二哥就回到另一个家庭。挑水,淡出我的童年,逐渐成为记忆。

奶奶去世以后,我回到继母身边。家里有一口洋井,我再也不用挑水了。后来我成了家,新房是买的别人家的五间瓦房,院里就有洋井。井水无穷无尽,当时我这样以为,几乎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可是几年以后,洋井里的水渐渐不旺了,本来压十三下井把儿就装满一桶水,慢慢变成十五下,又变成十八下,后来二三十下,终于有一天,压不出水来了。这说明,地下水位下降十分明显。

这时候,村里已经有人家打另一种井——井管子不用铁的了,而变成塑料的,直径一般有四寸和六寸两种,井管子上面没有了井头,而是把潜水泵下在井管子最下面的水位之下。潜水泵上有一根细水管直通屋里的水缸,也可以分出一根直通菜园子。潜水泵的电线接到闸上,一合闸,潜水泵嗡嗡作响,眨眼间地下水就被抽上来。

我家也打了一口六寸的潜水井。抽上来水的那一刻,我心里异常高兴,终于不用压水了,更别说去挑水了。只要有电,动一下手指,屋里水缸就满了,菜园里水缸也满了。有时在菜园里接上两个浇地用的喷头,唰唰,唰唰,一场人工降雨制造出湿漉漉的空气,满园就浇透了。

有一年,村里打了一口六七十米的深水大井,下了一个特大号水泵,挖掘机在满村里挖沟下水管,接到家家户户。用水时,打开水龙头,清冽的地下深水就流到缸里。后来,我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一台净水机,地下水又被净化以后,才会到我家的饭锅菜锅里。

净水机没用一年,我和爱人就先后搬到县城,南方城市。住的房子里,打开水龙头水就来了。家里的净水机,潜水井都被闲置起来,要不是菜园给了叔叔种点粮食,都会荒废了。当年结婚时,父母花了大价钱给我买的大瓦房已经变成了无人居住的破房危房了。黑龙江的冬天,再好的房子,只要没人住,都一定会冻裂了山墙,冻翘了地砖,连门都会变形,甚至打不开了。

上次回黑龙江,住在父亲家里,抽空回自己的老房子看了一下,潜水井被雪盖了帽子,房子破得不像样子。院里雪很厚,没有一个脚印,没有一点生机。

世事沧桑,人生易变。物质条件在逐年向好,可我却觉得心里有一段情愫生出一只喙,时不时地啄我的肉。

他乡,总也不是故乡。可生我养我的故乡,没了我可以居住的家,只有那口潜水井还在,破烂的屋里,那台净水机还在。它们似乎在述说,它们曾经把主人的生活浸润得鲜枝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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