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三个梦——在含羞草树下
——Olive Schreiner《Dreams》第五章
《妇女参政论者》里女主在最后朗读的小说。在古登堡计划中找到英文电子版,翻译后分享出来。
当我穿越一片非洲平原时,太阳炽热地照射着。然后我把马牵到了一棵含羞草树下,卸下了马鞍,让它在干枯的灌木丛中觅食。目之所及,都是褐色的土地。热浪炙烤着大地,沿着地平线的空气都在颤动,于是我坐到了树下。过了一会儿,沉重的昏意席卷而来,我把头枕在马鞍上,就这样睡着了。在睡着后,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想我站在一个广袤无边的沙漠边缘,漫天黄沙飞舞。我看见两个庞然大物,像担着沙漠的重负的野兽,其中一个伸出脖子趴在沙地上,另一个站在它旁边。我好奇地看着趴在地上的那个,因为它背上有着一个沉重的负担,包裹着它的沙子很是厚重,像是已经堆积了几个世纪。
我非常好奇地看着它。旁边站着一个人在那儿看着。我问他:“这个趴在沙地上的巨大生物是什么?”
他说:“这是女人,她的体内孕育着人类。”
我问:“为什么她的周围堆满了沙子,趴在这里一动不动?”
他回道:“听着吧,我来告诉你!数个世纪的风吹过她,而她就一直趴在这儿。即使是最远古、最长寿的老人也从未见过她动弹:最陈旧的古书记录着她当时就趴在这里,就像她现在这样,趴在黄沙堆埋之中。但请继续听我说!比最原始的书更古老,比人类最古早的记忆更悠远,在语言之石上,在远古习俗的硬烤陶土上——现已龟裂欲碎——都发现了她的足迹!和现在站在她旁边的他的脚印并排在一起,你可以沿着它们追踪到她的足迹,于是你能得知,现今趴在那里的她,曾经与他一同自由地漫步于岩石上。”
我问:“她现在为什么趴在那里?”
他说:“我想,很久很久以前,肌肉力量统治的时代找到了她,当她弯下腰喂食她的孩子时,她的背很宽广,于是他把他的服从之负担放在了她的背上,用必然必要的宽大带子绑住它。之后她看着大地和天空,心知她已再无希望,她就此趴在沙地上,背负着她无法解脱的负担。自那以后,她一直趴在这里。岁月往来复去,但必然必要之绑带从未被割断。”
我看向她,在她的眼睛中我看到了穷年累世的可怕耐心,地面被她的眼泪淋湿,她的鼻孔吹起了沙。
我说:“她有没有试过移动?”
他回:“有时候某只肢体会颤抖。但她很聪明,她知道她无法在负担压迫下站起身。”
我说:“为什么站在她旁边的他不离开她,继续前行呢?”
他说:“他不能。你看——”
我看到了一条宽带子贴着地面从一人延申到另一人,将他们绑在一起。
他说:“只要她趴在那里,他必须站在那儿,眺望着沙漠对面。”
我问:“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移动吗?”
他接道:“不知道。”
我听到了什么破裂的声音,随之看去,我发现绑住她背上负担的带子已经断开了,负担跟着滚落到了地上。
我问:“这是什么?”
他回:“肌肉力量统治的时代已经逝去了。神经力量的时代用他手中的刀杀死了前者,随后,他悄无声息、不被看见地靠近这个女人,用那把机械发明的刀斩断了将负担绑在她背上的带子。必然必要已经破碎了。她现在可以站起来了。”
我看到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瘫在沙滩上,眼睛睁着,脖子伸得很长。她似乎是在沙漠遥远的边界上找寻着什么从未到来的东西。我很好奇,她是清醒着,还是睡着了。在我注视着她时,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眼睛里也亮起了光,就像一束阳光闯进了一间暗房。
我问道:“怎么了?”
他低声说:“安静!她意识到了那件事,‘难道我不能站起来吗?’”
我继续看向她。她从沙地上抬起了头,我看到她脖子经年趴过的凹痕。然后,她看了会地面,看了看天空,又看向站在她旁边的他:但他只是远眺沙漠之外。
我看到她的身体颤动着,她用力抵着压在地上的双膝,筋脉鼓胀,我哭喊着:“她要站起来了!”
但只有她的两侧身体起伏着,她还是趴在原地不动。
然而她仍然坚持抬着头,她没有再把头低下去。旁边的人告诉我,“她非常虚弱。看,她的双腿在她身下被压了太久了。”
我看着这个生物挣扎着:汗水从她身上流出。
我问,“站在她旁边的他肯定会帮助她吧?”
我旁边的人答,“他不能帮她:她必须自己努力。让她挣扎,直至她变得强大。”
我大喊,“他至少不要妨碍她吧!看,他愈加远离她,绷紧了他们之间的绳索,他把她拖下去了。”
他回答:“他无法理解。当她移动时,她会扯动他们之间的绑带,伤到他,所以他会离她越来越远。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会知道她在做什么。让她跌跌撞撞地用双膝撑起身来吧。到那一天,他会站在她身边,用同情的眼神凝视她。”
她伸长了脖子,汗珠从她身上滴落。这个生物从地上升起了一英寸,然后又落回原处。
我喊道:“哦,她太虚弱了!她没法走起来!漫长岁月带走了她所有的力量。难道她永远都不能移动了吗?”
他回我道:“你看她眼中的光!”
缓慢地,那生物摇摇晃晃地撑起了上半身,跪在地上。
然后我就醒了:周围都是荒凉贫瘠的土地,干燥的灌木丛散布其上。蚂蚁在红沙中跑上跑下,炎热的空气炽烈颤动着。我透过稀疏的树枝仰望着头顶的蓝天。我伸了伸懒腰,沉思着自己做的那个梦。随后,我又睡着了,头枕在马鞍上。在酷热的天气中,我又做了一个梦。
我看到一片沙漠,一个女人从中走了出来。她来到一条暗河的岸边,河岸又陡又高。(非洲河流的河岸有时高达一百英尺,由因经年累月的河流侵蚀河床所生的深深流沙组成。)河岸上,一个有着白色长胡子的老人和她相遇,老人手中拿着一根卷曲的棍子,上面写着理性。他询问她想要什么,她答道:“我是女人,我正在寻找自由之地。”
他说:“它就在你面前。”
她回道:“我什么也没看到,我的面前只有一条黑暗的河流,陡峭的河岸,上面散布着堆满了厚重流沙的裂缝。”
他接着说:“除此之外呢?”
她说着:“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有时候,我用手遮住双眼,好像看到了遥远河岸上有着树丛和山丘,阳光闪耀!”
他说:“那就是自由之地。”
她问:“我怎么去到那里?”
他说:“有且只有一条路。走下劳动之岸,穿过苦难之河。没有其它路可走。”
她问:“路上没有桥吗?”
他回:“无。”
她问:“水深吗?”
他说:“很深。”
她问:“地面坎坷吗?”
他说:“是的。你的脚随时可能会跌倒,你也许会迷失方向。”
她说:“已经有人过去了吗?”
他说:“有人尝试过!”
她说:“那有指明了最好的涉水点所在的路径吗?”
他说:“这得自己去尝试。”
她用手遮住了眼睛,然后说:“我要去。”
他又说:“你必须脱掉在沙漠中所穿的衣服:那些穿着衣服下水的人会被衣服拖拽而下。”
于是,她高兴地扔掉了她身上的古旧观念之披风,因为它已被穿得满是孔洞。她又从腰间解下了珍藏已久的腰带,一团飞蛾从中飞出。他接道:“现在脱掉你脚上的依赖之鞋。”
她就站在那里,除了一件贴身的白色衣服外什么也没穿。
他说,“那件衣服你可以留着。在自由之地,它们都穿着衣服。在水中,它能浮着,它总是能浮游起来。”
我看到它的胸前写着真理,它是白色的;太阳很少照到它,其它衣服平时盖住了它。他接着说,“拿着这根棍子,牢牢地握住它。若是有天它从你手上掉落了,你就会迷失方向。把它放在你面前的地上,为你探索方向:棍子没有触到底部的地方,就不要落脚。”
她回道,“我准备好了,让我去吧。”
他说,“不,等等,那是什么,在你胸里那个?”
她沉默不语。
他说,“打开,让我看看。”
于是她打开了它。靠在她胸前的是一个小东西,正吸着奶,前额的黄色卷发抵着她的胸,他的膝盖向上抬起,用手紧紧抓住她的胸部。
理性问道,“他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她回答说,“看看他的小翅膀——”
理性说,“把他放下。”
她回,“他睡着了,还在喝奶!我会把他带到自由之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个孩子,我一直抱着他。在自由之地,他会成为一个男人。我们会并肩在那里行走,他巨大的白色翅膀将为我遮阴。他在沙漠中只含糊对我说了一个词——‘激情!’我一直梦想着也许他会在那个地方学会说‘友谊’。”
理性说,“放下他!”
她答,“我会这样带着他——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用来划击水流。”
他说:“把他放在地上。当你在水里时,你会忘记战斗,只会想着他。放下他。”他继续说:“他不会死。当他发现你把他单独留下时,他自己会张开翅膀飞走。他会比你先到达自由之地。到达自由之地的人,看见的第一只从岸上伸出的援助之手将是属于爱的。那时他将成为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孩子。在你的怀里,他无法成长。放下他,他才有机会长大。”
她把乳房从他嘴里取出,他就咬了她一口,血液跟着流到了地上。接着,她把他放在地上,又盖住了自己的伤口。她弯下腰并抚摸他的翅膀。我看到她额头的发变成雪白,她也已从年轻转为衰老。
她远远地站在岸边。她开口道,“我为什么要去那个从未有人到达的遥远之地?哦,我是孤身一人!我已孑然无依!”
而理性,那个老人,对她说,“安静!你听到了什么?”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回道,“我听到了脚步声,数以千计,千千万万地震动着,它们踏向这里来了!”
他说,“它们是那些将要跟随你之人的脚步。领路吧!到水边走出一条路!你现在所立之处,将会被成千上万只脚踏过成千上万次,被踏成平地。”他说,“你看过蝗虫是如何渡过溪流的吗?第一只蝗虫飞到水边,被冲走,随之又来了一只,接着一只,再来一只,到最后它们的身体堆积成桥,其后的蝗虫就可以过去了。”
她说:“那些先行者,被冲走的便再无音讯了,它们的身体甚至没有建起桥梁?”
“被冲走了,再无音讯了,那又怎样?”他说。
“那又怎样——”她说。
“她们铺好了通向水边的路。”
“她们铺好了通向水边的路——。”她说,“在我们的身体将要造出的那座桥上,谁会通过?”
他说:“全人类。”
那个女人抓住了她的手杖。
我看见她走向通往河流的那条黑暗之路。
之后我就醒了,金黄色的午后阳光包裹着我:落日照亮了白乳树丛的枝桠;我的马安静地在旁边吃草。我侧身,看着无数只蚂蚁在红沙中奔走过去。我想着该继续我的旅程了——下午气温比较凉爽。然而困倦又袭卷过来,我靠着头又陷入了沉睡。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看到了一片土地。山上,勇敢的女人和勇敢的男人手拉着手走着。它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毫不惧怕。
我还看到女人们也握着彼此的手。
我问身旁的人,“这是什么地方?”
他回,“这是天堂。”
我又问,“它位于何地?”
他回,“在大地上。”
我问,“它存在于何时?”
他回,“在未来。”
我醒过来,周围都是夕阳的光芒。太阳静静地落于低矮的山丘上,一股美妙的凉意逐渐蔓延开来,蚂蚁们也缓慢地回家了。我走向我的马,它安静地吃着草。随后,太阳落到了山丘的背后,然而我知道,第二天它会再次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