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尔赫斯一众错综复杂、波谲云诡、离奇神秘、别具深意的小说之中,此本的几个故事相比较而言是最直接和简明易懂的现实主义的小说,其中几篇文中的“我”直接用了“博尔赫斯”的名字出现;或者本书是《恶棍列传》的续篇。序言里他说,写这几篇已年满70岁,此时他已经失明,虽说博尔赫斯自称此书几个故事是学习年轻人的构思和创作,但依然延续了他一贯简洁、凝练、冷酷的笔调。《恶棍列传》是在他比较年轻的时候(一九三三年)写的一册,到了老年他又回归这种题材或写作方式,就像构成了某个圆。
本书包含的11个短篇相比他的其他小说更直接简明,在此做个简单记录,免于时间对记忆的吞噬威力太大。说它简明也许冒犯了,因为“世界上的文章没有一页、没有一字不是以宇宙为鉴的,宇宙最显著的属性便是纷纭复杂。”他的小说用几句话书写是不够的,每一个短篇,它们都应有独立书评的位置,只是懒散或其他原因没有作为。而且本人对书评是心存警惕的,它们即有诱惑又有限制人感受和想像的危险,写的这些也完全是为自己的记忆服务。
《第三者》,两兄弟与一个女人的故事。兄弟俩共同爱上同一个女人,使兄弟感情发生了不和谐,于是他们把这个女人卖去了妓院,仍然摆脱不了情欲的诱惑,最后一起把她杀了,最终兄弟激情战胜了情欲。这种为了摆脱诱惑最终毁灭诱惑物、或与其同归与尽的故事在日本的不少文艺作品里经常出现。《金阁寺》中沟口烧毁金阁寺,顾城杀死谢烨,他们几乎也是出于类似的某种无法摆脱的激情的驱使。这就是“南泉斩猫”。如果他们可以用共妻的方式生活下去,就像中国一些少数民族的地方那样;比如芥川龙之介写过一个《来自第四丈夫的信》就是讲西藏一个妻子与四个丈夫共同生活的故事。这当然很难,人要是能轻易改换一种人生观,一切世事皆可解决,即“得道”。
《小人》,一个告密者。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就跟在童年的时候,一群要干坏事的小伙伴策划着一个阴谋,或者并没有什么阴谋,就是孩子们的调皮掏蛋,其中也总会出现一个向老师打小报告的孩子。那个打小报告的孩子的动机,便是这个告密者的动机。后来在博尔赫斯《卡列戈》中看到他写:“好莱坞摄制的电影经常宣扬一个故意同罪犯交朋友的,后来把罪犯交给了警方;对于阿根廷人来说,友谊是热情,警方是黑手党,他认为那种好莱坞式的‘英雄’是不可理解的无赖。”P110他想要说的就在于此。
《罗森多·华雷斯的故事》,一个退出江湖、金盆洗手的硬汉的自白。他去到斗鸡场,说,“那些鸡自相残杀,血肉模糊,又是何苦来着。”
《遭遇》,两把匕首的故事。两个朋友喝多了酒,用两把前人的匕首进行了一场绝斗,一个杀了另一个。而巧合的是,这两把匕首原先的主人正好是两个结了怨仇的刀客,他们互相寻仇,却终生素未蒙面,最后各自死在不同的地方。“人的夙怨沉睡在他的兵刃里,窥伺时机。”就像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相隔一个世纪,两件兵器在前主人去逝多年后终于狭路相逢。也许是作者本人从休谟和康德那里接受了不可知论和宿命论的影响而来的构思。
《胡安·穆拉尼亚》,胡安·穆拉尼亚的外甥讲述的关于胡安的老婆,即他姨妈的故事。一个别人眼中的亡命之徒,她心中的实干家的胡安·穆拉尼亚去逝十年,仍以有思想感情的方式活在她心中,她对那个男人的崇拜使他的思想感情化身为匕首陪伴、守护她左右,并执行了她以为他具有的意志——用他曾经使用过的那把匕首杀死了那个要赶她搬走的人——她认为杀死那个人的是她丈夫。“匕首就是穆拉尼亚,她仍然崇拜的那个死去的男人。”
这个老太太对自己丈夫的那种崇拜的感情和电影《东方不败》中的雪千寻对东方不败的感情尤为相似,因为崇拜与爱,她追寻他,就像追寻一个摇不可及的神,她把自己打扮成他的样子,模仿他的一切,穿着打扮,说话语气,武功路数,行事风格,包括寻欢作乐的方式都完全模仿,最后终于引起了东方不败的注意。
《老夫人》,一个独立战争军人的唯一后人,一个意识已经渐渐走入虚无的百岁老太太,在生命留给她不多的最后岁月里的晚年,被一场现代式的“拜访”夺走了性命。“大批客人的闯入、前所未有的混乱、镁光灯的闪烁、部长的讲话、穿制服的人、频频握手、开香槟酒的瓶塞声响,这一切加速了她的死亡。她或许以为玉米棒子党又来了。”老太太在这场拜访的五天后死了。想起多年前外公90岁大寿那天,宾客满堂,他坐在那里一个晚上与人合照当道具,他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对往事的记忆也已经混乱了,心脏还装上了永久性起博器,但他的意识是清楚的,而且他是开心的,所以到现在他还活着,并正在向100岁挺进。
《绝斗》,两个画家在艺术上相互欣赏又互为对手、相爱相杀,她们斗得光明磊落,后来一个死了,另一个感到了空虚。 隐秘而贯彻一生的争斗。就像两个高手活着总要找对方比武一决胜负,直到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便失去了人生的意义。
《绝斗(另篇》,两个因为一些暧昧不清的原因而互为仇敌的人,一生处处与对方作对,后来一起参加了战争成为俘虏死在别人为他们设计的争斗游戏下。这就跟农村里两个邻居为争一睹墙,或一些其他鸡零狗碎的原因互为仇敌一生。生活里一些人拥有一种非常无谓的、低级的仇怨,被愚蠢控制,套牢在其中,极为荒诞。(说的就是自己,我简直拥有了所有人类的弱点)说起来人真的是身不由己,成为明智的人太稀少。
《瓜亚基尔》,两个学者、两个高手之间一场暗流涌动的较量。“如果一个压倒了另一个,是因为他具有更坚强的意志,不是因为他能言善辩。”“语言,语言,语言。莎士比亚,无与伦比的语言大师,却鄙视语言。……语言的分量不及人重。”世界上一切较量均同此理。这些年网络里很流行一种“说话之道”的东西,其实并不是人不会说话,重要的是人的内心,沉着的力量,不是语言。就像卡夫卡的《司炉》里的司炉,他没有开口,就已经全部失败。重要的是人的心理力量,心理素质,甚至是一种天生的人格,不是语言。我们被打败并非由于不会说话,并非不善辩论,并非语言匮乏,甚至并非理亏词穷,而是我们的内心柔弱、恐惧、疑虑、怯懦,甚至愤怒和激情,早已经击溃了我们的意志,失去了冷静。我们的失败在一开始就已经显露,那些不幸的童年让我们在最初,就已经全面溃散了。
《马可福音》,一个人给愚人讲宗教,最后被愚人用宗教杀死的故事。主角来到乡村庄园度假,主人出门后主角因一场瀑雨被困在庄园,与管家一家人一起消磨时间,主角在无聊之际找到一本《圣经》念其中的《马可福音》给他们听,这家像动物一样的人表现出了极大兴趣,他们对他满怀敬意;他吩咐他们做事,他的命令会立即被照办;他在房间里和走廊上转悠时,他们仿佛迷途的羔羊似的老是跟着他。他们对待他像那些门徒对待耶稣一样,最后,他们把他也钉在了十字架上。
最后:“工具棚顶不见了;他们拆下大梁,钉了一个十字架。”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虽然读到中间几乎已有预感,结尾结得比想像更简练。主角是一个聪明,善良,随和,懒散的人,其中也另有深意。
《布罗迪报告》,一个传教士到了“雅虎人”的居住地,见识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雅虎人”的野蛮文明。他们赤身裸体,没有名字,语言佶屈聱牙,几乎没有记忆力,他们慕天席地,用扔泥巴或在地上打滚的方式与人打招呼,他们食果实、植物的根和爬虫,撕食国王的尸体,除了进食要找隐蔽的地方,其他任何事都要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像犬儒派哲学家一样不以为耻。他们由四个巫师掌权,有胎记的新生婴儿被尊为雅虎人国王,然后使他伤残,烙瞎眼睛,剁去手脚,以免外面的世界转移他的圣明,直至发生战争,国王被四个巫师扛在肩上,当作旗帜或护身符,奔至战斗最激烈的地点,被猿人扔来的石头砸中驾崩。他们没有痛苦和欢乐的感觉,没有想象力,生性残忍。他们按照自己的理解信奉地狱和天堂。两者都在地底。地狱明亮干燥,居住的是老弱病残、猿人、阿拉伯人和豹;天堂泥泞阴暗,居住的是国王、王后、巫师,以及生前幸福、残忍、嗜杀的人。他们崇拜一个名叫粪土的神。他们没有父的概念,不明白九个月以前干的一件事能和小孩的出生有因果关系。雅虎民族虽然野蛮,但并非不开化,而是退化,在他们的高原上有铭文,他们忘掉了书面文字,只记得口头语言。他们有制度,有国王,使用一种以共同概念为基础的语言,像希伯来人的希腊人一样相信诗歌的神圣根源,认为灵魂在躯体死亡后依然存在。
这是一个隐喻,一个事实,人类的历史就是在“雅虎人”的行动下发生的。 相对于更高极文明来说,我们就是雅虎人。雅虎人就是我们人类自己,或者是人类之中野蛮、残忍的那部分本性。一直以来就是雅虎人在战领世界,统治世界。
最喜欢的是《第三者》《老夫人》《马可福音》《布罗迪报告》四篇。
从古至今人们老是重演两件事:一条迷航的船在内海里寻找向往的岛屿;一个神在各各他给钉上十字架。(P94《布逻迪报告》)
有些作家的书就像《圣经》一样是需要终生复反阅读的,是无尽的,博尔赫斯,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是这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