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下(2)

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这棵银杏树下成长的不止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童,还有那些学历不高的农村教师。孩提时高高仰望着老师,把老师奉成神,把老师的话当成圣旨。现在回头再看,老师也是人,老师也有犯错的时候,尤其是年轻的教师。

一、二年级时的老师是个有着丰富教学经验的老教师,姓杨。那是个不曾大力提倡普通话的年代,老师都是用方言教学的;语言发展是有时间段的,我没把握好最佳时机,以至于很多年后即使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努力纠正发音,依然只考了个普通话二级乙等。但这是个尽心尽责的老师。也许孩子说不上个所以然,可孩子稚嫩而敏感的神经可以感触到。多年后老师退休了,路上偶遇,我依然会尊敬又亲切地称呼一声“杨老师”。这一句称呼包含了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感恩之情。

四年级寒假前的期末考试,有别校的学校老师前来监考。我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窗子上的塑料薄膜破了很久了,风一吹“扑簌簌”地响,临时用一块小黑板挂在上面,以挡风寒。那天的风很大,小黑板不时撞击一下窗框,风从缝隙里挤进来,一室的孩子抖抖簌簌地做试卷。监考的女教师不时过来按一下小黑板,徒劳地想把风挡在窗外,问我“冷不冷”,同情地说一句“真是作孽”。我记得那是邻村小学的中年女教师,剪着齐耳短发。很多年后在朋友开的服装店里再遇这个已退休的女教师时,她早已不记得我了,我也没有打招呼。老师在服装店里逛了一圈,走了。朋友清点衣服,发现少了一件,怀疑是刚才的女教师拿了,我坚定地说“不可能”。朋友说,人都是会变的。是的,我相信人会变,但是人格不会变。很快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衣服在一个角落找到了。教师中或许有害群之马,但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

五年级的老师是个身体有轻微残疾的男教师,高中毕业。在那个时代,这已经偏远农村中的高学历了。有一次遇到母亲,随口跟母亲说“你家孩子聪明着呢,要好好培养”,不识字的母亲觉得荣耀无比,逢人就说“先生都夸这孩子聪明呢”。而我终究没有如老师期望的有所成就。心存愧疚,成年后遇到了也总是远远避开。可我感激老师在我儿时对我的看重——老师的一句赞扬胜过任何物质的奖励。可也就是这个老师,以负面方式同样影响了另一个孩子的一生。我的表姐,同样曾是他的学生,因在背后取笑老师的身体缺陷,被老师叫去大大批评了一通。或许说话带有羞辱,表姐当年就辍学了。如今表姐的孩子已大学毕业,可她依然耿耿于怀:若不是这个老师,她也不至于豆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想想当年老师也就二十来岁吧,一个正在敏感期的青年被自己的学生耻笑身体缺陷,确实很难下得台面。然而老师这个身份有几多重,做老师的该如何掂量?

六年级的语文老师是个刚分配来的师范毕业的年轻男教师,文学青年,有着蓬勃的朝气及远大的理想,一来就闹闹腾腾地组织了一个诗社,自任社长,自己油印诗报。我就是在这一摸一手油墨的报纸上刊登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篇诗歌,我还记得第一句“秋天到,秋天到,金黄的稻子笑弯了腰”。或许就是那年秋天,这个充满活力的年轻教师在一个农村孩子的心里栽下了文学的种子。若干年后当我抚摸着自己化成铅字的文字时,我闻到的还是当年那劣质油墨的香味。

小学毕业,进入学校的初中部,因为农村教师资源严重匮乏,初中部仅剩初一一个年级,且只有十几人,刚刚中师毕业的本地的一个青年教师担任了班主任;说是教师,其实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比我们这帮初中生大不了几岁,上课时自然都在教室,一下课却都挤进办公室,也分不清谁是教师,谁是学生,师生的融洽关系发挥到了极致。

这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老师比学生还顽皮。银杏树结果时,举着长长的竹竿爬上树敲打白果,我们这帮学生在树下帮忙捡拾,而后老师用坚硬的物件敲出白果核,果浆溅了一地。此时你要是贸然闯来,绝难分辨谁为尊,谁为幼。在高高的银杏树下,我们都只是孩子。

因生源不足,师资匮乏,第二年这里的初中部就被取消了,我们一帮孩子被并到了镇上的中学。

离开母校时,银杏树树干已快被掏空了,蚂蚁虫子鸟类都在里面筑了窝,但是都相安无事,后来马蜂也跑来分一杯羹,又不肯安分,终于惹来血光之灾——一些淘气的学生点燃火把在树干中间烧。马蜂是消灭了,却也枯竭了银杏树的生命之泉。看上去依然威武雄壮的银杏树经风一吹,吱吱嘎嘎痛苦地呻吟,随时有倒地的危险,而树下那帮顽皮的孩子依然无知无觉。老师和家长们都开始担心,可是谁也不敢去动那棵“神树”,最后大队部商议后决定,为保障孩子的生命安全必须把树除去。决议早早下了,动手却拖了好长时间,因谁也不愿触怒神灵。

当我再次回到母校时,那棵曾经守望了几代人的银杏树只剩直径一两米的一个树桩。树没有了,学校也荒芜了。为实行城乡一体化,农村的孩子合并到镇上的学校,农村的学校或改为它用,或任其荒芜。这样的庙宇学校农村人是不敢随便挪作它用的,只好任其荒芜下去。银杏树已难觅影踪,校舍早已破败不堪,而那段在银杏树下奔跑嬉戏的岁月,却如当年那棵气势磅礴的银杏树始终在记忆的角落里郁郁葱葱。(完)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8,525评论 6 50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203评论 3 39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4,862评论 0 35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728评论 1 29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743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590评论 1 30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330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244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693评论 1 31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885评论 3 33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001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723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343评论 3 330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919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042评论 1 27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191评论 3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955评论 2 35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