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开始于风暴过后的海岸线:天空阴沉着,狂风掀起的浪花仍未平静。画面中两架军用直升机盘旋着,与景深处飘荡的皮艇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件件庞大物件之间,皮套于海面上起起伏伏。随着镜头向前变焦,尸体的轮廓愈发清晰,深沉的男声旁白与卡兰卓惆怅的交响乐响起,将观众从情境中抽离出来,酝酿出一种回忆的质感。安哲于第一个镜头就奠定了抒情厚重的基调,延续了其一贯具有寓言性的长镜头设计。安哲迫使我们久久凝视着溺水而死的亚洲难民,“庞大”与“渺小”的并列引导我们思考动荡政局中个体的处境:为何流浪者会冒着生命危险跨过边境。他们如此漂泊是去往何处?他们的目的地是这个将他们拒之门外的国家吗?
《鹳鸟踟蹰》中,安哲将镜头对准了苏联解体后希腊与阿尔巴尼亚边境处的一座难民小镇,一个类似于现代难民营的地点。这里的居民来自于世界各地,有着不同的信仰,语言与文化,却都却由于各自的问题(政治迫害,战争,宗教问题)漂泊于此处。他们沉湎于自己的过去,将自己的传统带到了这片动荡的区域。难民死亡后哭泣的穆斯林女人,相隔川流的巴尔干婚礼,希腊的独裁政治下昭显的是不属于希腊的民族印记。然而在压迫性的政体下他们是失语的,主流话语中,他们始终是借居他乡的寄生虫,是利益决定是无足轻重的一部分。安哲在描绘这一群体的生活是没有选择内部的视角,而是将主角设置为来自雅典的记者亚历山大,难民则成为被记录的他者形象。电视台组织纪录片拍摄的目的带有很强的功利性,意在于对难民的生活处境下权威性定论。但亚历山大作为一名坚定而称职的纪录片作者,在影片中却保持了绝对的沉默。在影片中来自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多次催促亚历山大尽快完成拍摄任务,然而他却没有操之过急地去捕捉下 “所想要“的瞬间。相反,他行走于大街小巷之间,举起自己的摄影器材不加诠释地记录下当地人的生活瞬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亚历山大并不是《鹳鸟踟蹰》的主角,而整座小镇的人和事,以马斯楚安尼饰演的失踪政客为代表的顿悟者才是安哲真正想要探索的对象。整部电影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亚历山大作为个体的情感表达:大部分情况下他只是作为一个视角而存在。亚历山大仿佛是一个坐标,他的身份与漂泊的难民形成了一种互为他者性,允许我们理性地窥探到真相的冰山一角。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安哲在《鹳鸟踟蹰》中的长镜头,那一定是“凝视” 。凝视的对象有时是个体。这样的基调从第一个镜头就奠定了下来。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我们久久凝视着在海面漂浮的难民尸体。奔腾的江流旁,我们凝视着承载巴尔干人唯一情感联系的小木筏在希腊民谣中飘向遥远的对岸。通过亚历山大的摄像机,我们遥望着小木屋旁失踪的政客:他独自一人坐在白花花的雪地中,抽着一根即将熄灭的烟。有时安哲则把镜头对准了一个空间,感受其内部的节奏与秩序。在小镇的中央河道,我们跟着记者游走,紧接着亚历山大却走到画面的近景位置,望向了画外左方的一个角落。同时,悬念感油然而生。镜头渐渐向左环摇,定在了正在与船商谈话的马斯楚安尼身上。安哲并没有加入对话音轨,我们能够听到的只有人群中并不清晰的喧闹声,大景别将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群囊括在了画面中,使相对静止的政客与商人显得独特。随即镜头往前变焦,顺着失踪政客的脚步往右横摇,迫使我们观看他的体态与动作。在这个长镜头中,安哲很巧妙地展现了政客与外部空间的互动。由于镜头的聚焦,政客虽然已与人群融为一体,但他身份的独特性也有所体现。同时在此过程中,我们凝视着主角亚历山大,而亚历山大又在此时凝视着遥远的失踪政客。政客的行动对于我们来说暂时是无意义的。在共情层面上,亚历山大也成为了一层隔阂,因此我们可抱着理性的态度来自由解读政客在此刻的生活状态(当然,政客破旧的服装提供了一种指向性)。这也是为什么长镜头中的“凝视”要比对话或者蒙太奇具有更强大的力量。
镜头凝视的对象有时是群体的状态,而这也是最为展现导演大师水准的一点。安哲的电影中几乎没有长篇的对话或者是强戏剧化的矛盾冲突,有时候我们甚至无法在他的电影中归纳出连续明显的”事件“。很多观众甚至认为即使删除安哲电影中一半的镜头内容也不会影响观看。但在我看来,安哲的镜头是对于人物肢体动作这一客观现实的沉默观察,同时 “观察”这一行动的视点也很重要。如果我们不去理解而是去感受这一个个”冗长且令人犯困的”长镜头,就会发现安哲对于人物之间关系状态的捕捉是如此的准确,细腻而高效,而这种微妙的感受往往就是时间所酝酿的。在影片开头处,亚历山大将摄像机摆在了即将驶出站的火车前。火车这一意象本身就象征着远行与漂泊。同时,透过镜头,一个个或站立或端坐的孩子,妇女,老人闪过。我们凝视着他们,他们凝视着摄像机。整个镜头在卡兰基惆怅的管弦乐下持续了1分钟30秒。加速的火车带来了一种无法把握的无奈感,长时间的对视足以直穿灵魂,令不安的气氛蔓延。镜头尾声,旁白响起:“库尔德人的村庄因为化学武器的影响已经不能住人了。因此他们一直逃到希腊和土耳其的边境” 此时我们凝视的已经不只是独立的个体,而是库尔德人这一流亡的民族。我们在见证他们漂泊的历史。结尾的巴尔干婚礼同样有异曲同工之妙,整个过程除了奔流的河水鸦雀无声,但分隔两岸寂静的挥手却足以突显出边境对这一民族所施加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