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今年必须回老家一趟,九十二岁高龄的爷爷非常想念我们。婆婆说的老家,是我公公的出生地,湖北恩施来凤县。公公15岁,赤着脚背着行囊,从那个叫田坝的村子走到县城武装部,从此离开家乡,在部队工作30年,复员到河南——婆婆的老家。
我爱人从出生到现在,只回过一次老家,还在他两岁的时候。我这个已经过门十年的媳妇,对老家的了解也是从公婆平时的闲聊中得知。
婆婆每次讲到回老家,不亚于二万五千里长征。有时他们从县城坐五六个小时的汽车到武汉,武汉那时到恩施的汽车不多,他们需要在车站等上几小时,从武汉坐到恩施又是六个多小时,恩施到来凤县城摇摇晃晃差不多又三个多小时,关键其中一段山路仅供一辆车行走。有一回半夜车熄火了,他们被撵下车,一步一步向前挪。从来凤县城到田坝,坐公交车四五十分钟。下车后再走几十分钟才到家。还有一次他们坐火车,先坐到长沙,然后从长沙坐汽车到吉首,又从吉首坐到来凤附近的宣恩县,走了快一周了。光听他们讲,头皮已发麻。
我孩子上小学的第一天,回来满脸通红。质问我:“为什么全班就我一个人是土家族?他们都笑我。”不止是他,在我所认识的人中,迄今为止,除了他爷爷,他爸爸,他姑姑,我也不认识其他土家族的人。
订好高铁票,上午十一点多出发,六个多小时,一家人抵达恩施。联系好去来凤县的车辆,太阳已经西斜。出了恩施,月亮已经爬上山头。连绵起伏的群山中,看到一盏盏如豆的灯盏,在山中点缀。
爷爷住的房子是八十年代盖的,房子一重又一重,仿佛走不到底,而且越往里走屋脊越矮。最外面靠近路边的是三间大房子,往里是两间小房子和一个穿堂间,再往里左边是一间厨房,右边是猪圈,再往里是厕所,厕所后面是一个小院子,院子有一个后门。后门出去登上几个砖头砌得台阶,就是一片茂盛蓊郁的毛竹林。竹林里鸟鸣啁啾,蚊子也特别厉害。爷爷说以前经常吃猪肉炖竹笋,现在没有牙齿了,也吃不动了。小叔在爷爷房子北边二十多米处又盖了三层小楼,爷爷说太热,住不习惯。
土家人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过年的时候,杀年猪。把猪肉切成块,挂在做饭的地锅上面,每次做饭时,冒出的烟气不知不觉就在熏烤着猪肉。而且这个时候,烧地锅一般用松树枝,所以土家熏肉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吃起来却分外香。他们有喝“油茶”的习惯,他们的油茶和藏民的油茶不同。先把猪油在锅里炒,然后倒上水烧开,撒一把茶叶,放在锅里煮一下,油茶就做好了。但这种油茶对于北方的我来说,实在喝不习惯。
爷爷已经九十二岁了,前两年,他还经常一个人步行到四五里外的集市上。出了家门,大概走一百多米,是一个至少六七十度的陡坡,陡坡有四五十米,走上去,才是一条宽敞且平整的大路。爷爷曾经在山坡上种些烟叶,挑着烟叶去集市。回来时,经常带着卤肉和点心。这两年,他仍然种了一些烟叶,只是为了自己抽烟。
他的烟瘾很大,半躺在椅子上,一根接一根。他曾经读过几年私塾,做过村里的族长,虽然耳聋,但眼睛依然如孩童般有神。聊起国家大事,声音高亢,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我仿佛看到他年轻时的样子。小叔和婶婶一整天都在外做工,附近像他这样大年龄的人都已经走了。漫长的一个个白天,电视机是他最大的慰藉。
以前在书上看到土家人的悬棺,大为震撼。如今土家人大都土葬。在田坝的一些宅院里,会看到一个个坟墓。有的还立有墓碑,活着的人泰然自若。大概因为死者生前在此居住,他们不愿死者远走,索性就留在生前的地方。依然享受这里的一草一木,阳光雨露。逢到家里有重大的事,还会觉得有种依靠。
我奶奶安葬的地方,离家较远,是近亲的一个墓群。婶婶拿了一把镰刀,麻利地斩掉杂草,在前面开路。奶奶坟墓外面是用石头砌成的,石头大小不一,但砌得很整齐。坟墓所在的位置很高,往下是一个不到十米的斜坡,斜坡下是望不到底的深沟。他们称为“天坑”。站在斜坡上,便感觉阴风吹来,两股战战。八十一岁的姑奶说,打仗的时候,这里曾经藏了很多人,后来被发现,都被杀死在这儿了。前几年人们还看到过有个要饭的人在这住。
小叔新建的房前修了一块二百多平方的水泥地坪,再往前就是十几亩的稻田。稻田的右边,是一片小山。山上石块林立,在稍微有点薄土的地方,婶婶种了一些蔬菜。越往上走,树木越茂盛。野山枣落得满地都是,山核桃在风中唱歌,柚子树被一个个丰满的柚子坠得抬不起头。婆婆让我们拔了一些野韭菜。晚饭用这种细细的韭菜炒鸡蛋,味道甭提有多香。
晚上我们睡在小叔的楼房里,白天太阳把房间几乎晒透。晚上电风扇整夜不停,依然热得难以入眠。有一天晚上,我和爱人索性起床到门外,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偶尔还有山鸟凄厉的鸣啼,稻田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不远处的小山,笼罩着一层轻纱样的雾气,仿佛仙境。头顶的月亮,镶嵌在漆黑的天空,皎洁干净。
山上有汩汩的泉水,小叔在傍晚的时候,扛着水回来。大家争先恐后的去喝,泉水沁人心脾。早就听公公讲过,山上紧挨着有两条泉水,一条热的,一条凉的。以前每到过年,人们就到热泉水洗澡除尘。
酉水河,沅江,这些名字曾在沈从文的作品中见过。酉水河是土家人的母亲河,这条河一水跨两省,一边是湖北,一边是湖南。堂弟带我们到河边玩耍,一个身高一米三四的大姐,热情地推荐我们坐船观景。大姐皮肤晒得黝黑,瘦瘦小小,但力气蛮大,迅速拉过她的船,邀请我们上船。河水绿的像倒了一河的绿色颜料。两岸的岩石历经风雨的洗礼棱角毕现,层次分明。我不禁在想,沈从文笔下那些闯滩的人,若干年前是否在此经过?河岸上有一座庙宇,看到一些人进进出出。对岸是大片紫色的薰衣草,花香不时扑鼻而来。
临走的前一晚,堂弟把桌子搬到房前的水泥地坪上,两只落地大风扇在饭桌旁各放一个,呼呼地吹。天还没有黑下来,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已经亮起。一大家老老少少十几口人,甚是热闹。爱人拿着手机录了一段视频,忽然指着西边的天空:“快看,五彩祥云!”大家都扭过头,看到天空一朵美丽的云彩,散发着绚丽的光芒,停留片刻,便倏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