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第一期【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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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杜昱斜靠在床头,视线聚焦头顶返潮的天花板,海棠花一样的霉斑繁茂盛开,几根不太中用的纤细横木支在下面,隔出一段摇摇欲坠的疏离。他的耳朵和眼睛编了一张没有缝隙的网,捕捉夜晚下的所有细节,眼睛不停按快门,拍下一张张天花板的炫影,它们连成一段段抽帧的影像,不断在脑子里轮播。时间溶解在挂钟秒针的滴答声里,缓慢滴进耳蜗。
他摸出一根烟点上,吐出来的烟雾缓慢上升,聚拢在天花板的霉菌周围。烟缸里插着四十多支烟头,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看了看表,时针走到了凌晨三点,眼睛看向门口,左眼皮反复跳动,恐惧吸附在每一根竖起的汗毛上,面部肌肉抽搐,表情像是等待某种判决。
咚咚咚,敲门声准时响起,声音震动耳膜。连续三天了,每晚这个点响起,像西西弗斯往上推的石头,滚上去又滚回来。他凝神倾听,声音很钝很沉,敲门的人像是戴着手套。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外面漆黑一团,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声音在他打开的瞬间戛然而止。他把门关上,爬上床,把自己裹到被子里面,眼睛从被缝里死死盯着那扇门。
“咚咚咚”,声音再次响起。 他笔直坐起。按照老家的说法,半夜三点从自家门上的猫眼向外面看,会看到你平常看不见的东西,他跑到门边,把眼睛凑上猫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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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昱性格沉闷,生活单调,除了工作,休息日呆在家很少出门。因不合群,他在单位鲜少得到提拔机会,后来干脆转到了技术岗。生活中,他几乎没朋友,亲戚也疏于联系。周六会抽两个小时去郊外探望他独居的母亲,在外人眼中,这种准时准点雷打不动的探望更像是例行公事。周一到周五他穿一身黑色工装,领口永远笔挺妥帖,皮鞋擦得锃亮。周末的时候换成一身黑色运动装,夏天短袖,冬天加一件外套。这种套中人的做派,于人于物难免执着。这份执着,也间接成为他呆在那间密室的原因。
作为澎湖鬼话等知名论坛的资深吧主,他对一些超自然的事件研究颇深。平时喜欢发一些用现代科学佐证超自然事件的帖子,试图用逻辑清晰的观点去阐述并没有多少逻辑的事情,譬如论坛里热度经久不衰的四角游戏。游戏选四个人。夜半时分,在一长方形的空白房间内,关掉灯光,房间四角各站一人,面朝墙角,不向后看。游戏开始后,一角的人向另外一角走去,轻拍一下前面人的肩膀。接着,被拍的人就按照同样的方法向另外一个角走(大家的走向一致,或顺时针或逆时针),然后拍第三个人的肩膀,以此类推。当你走到下一个角落,若发现没人,就咳嗽一声,再越过这个墙角继续向前走,直到见到下一个人。走一阵,你就会发现没人咳嗽了,证明每一个角都有人,但事实上始终有一个人在走。那么这个多出来的人是谁?
他的这些帖子点击量惊人,浏览过的网友觉得吧主生活里肯定是个喜欢一本正经搞怪,散发黑色幽默气息的人。网络给电脑前打字的人装了一层模糊的滤镜,让另一端的人瞧不真切。杜昱最新的ID签名是“我比任何人都相信鬼的存在,谢家松林将为我找到某种方式去真正地阐述并证明它们。”
至于杜昱为什么会相信超自然事件,他母亲认为可能源于小时候的经历,杜昱幼年时患上了重肝,曾一度濒危昏迷,医院下了两道病危通知书,但他却奇迹般地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他醒过来,对着喜极而泣的妈妈说的第一句话是“打个招呼吧,妈,接我的人要走了。”杜昱指着妈妈身后说,他惨白童稚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朝着门口摆手。空洞的眼神,难以名状的诡异笑容,空无一人的身后,让杜昱他妈从此心有余悸,也连带着疏远了他。
他这种古怪的爱好却偏偏迎合了李抗抗。她是个鬼故事控,喜欢一切刺激肾上腺素的离奇事物。诸如悬疑小说、恐怖电影、野外探险、请笔仙.......原本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人在贴吧频繁互动,接着从线上转移到线下,深居简出的套中人很快被刁钻少女捕获,情绪同频,心意相通。
自那之后,他把李抗抗带去见了家人,并得到了母亲的首肯。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或许,只有他这么想。
结婚的头两年,他的工作相当忙碌,节假日加班是常态,有好几个周末都是李抗抗代为探望婆母。某个周末他乘着工作间隙去了一趟郊外母亲家,无意中见到妻子和弟弟在嬉闹打趣。两人之间的交谈方式不像是大嫂跟小叔子之间的对话——虽不是在倾诉爱意,但亲密程度已经超越了亲属的范畴。他原本以为李抗抗仰慕的眼神和声音只属于自己,却没想到这些同样也属于弟弟。以至于后来他听到弟弟和妻子谈话——即使谈话内容只是极普通的——他也越来越疑心自己遭受了背叛。最糟糕的是,他隐忍的对象竟然是自己的孪生兄弟杜磊。
两人属双卵双胞,明眼人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他俩。杜磊脸颊比他稍显瘦削,眉尾后有一粒小痣。性格上也是迥然不同。相比杜昱阴郁的性格,杜磊阳光率性,喜欢网球和登山,业余在一家健身俱乐部做形体教练。而杜昱因肝病常年服药,确乎显得面黄肌瘦,精神不振。
两兄弟泾渭分明,也难怪母亲厚此薄彼。兄弟俩但凡争抢东西,母亲就会举起鸡毛掸子削他,孔融让梨懂不懂。论起成绩,他原本比弟弟强,但受到表扬的却永远不是他,他渐渐也就放弃在母亲面前争宠。有一年,母亲提了袋红彤彤的苹果回家,那个年代水果见得少,孩子眼馋得紧。母亲才刚警告说谁也不能偷吃,隔天就发现少了一只,见没人承认,母亲急了,哄骗他俩说谁认了就再奖励一只苹果。弟弟站了出来,母亲却不责罚,奖给弟弟一只苹果,转手就扇了他一记耳光,说你这当哥哥的咋没看好弟弟。从那会儿他就知道了,他们兄弟之间,原本没有什么公平而言。
遇到李抗抗后,他不再纠结过去。满以为爱情能填补人生的遗憾,实则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本身。随着职务变动,他出差更为频繁,烟瘾也越来越大,从每天一包变成每天两包。他不在家时,弟弟和妻子仅仅只是亲密交谈吗?这种烦恼令他一段时间内情绪低落,心情压抑。
直到儿子浩浩出生,一切才有所好转。他非常幸福,甚至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在接下来的五年当中,他把心中的怀疑包裹得很紧。就在他以为一切快要过去的时候,却遇上了一桩始料不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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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昱黯然自责,探险、探险,真不该去谢家松林探险。
这是他第二次去谢家松林,前一次是他单独去的。这次去了一车人,五个,他和弟弟杜磊,妻子和童喜宝,还有老吴。
老吴叫吴东,别人都喊他东子,只有杜昱管他叫老吴。其实他比杜昱大不了几岁,因在东北干过抬棒槌的行当,经历了些事,显着成熟。老吴的师父死了后,他也洗手不干了,参了军,后来随部队留在了驻地。转业后在这儿娶妻生子,日子过得还行。不成想一根绳子三截烂,女儿出生没多久,老婆就得了绝症,他花光积蓄,还贷了一屁股债,人也没留住。剩下一对刚满周岁的双胞胎女儿和一个半大傻儿子,由丈母娘养着。当年,杜昱被派去慰问单位联系村的贫困户,提着菜油和米刚踏进他家门,赶巧看到老吴的傻儿子抱着双胞胎中的一个从二楼楼梯上摔下去。他抱起孩子开飞车送去医院,好在送医及时,孩子无恙。看老吴家穷得叮当响,他垫付了所有费用,也不说还的事。老吴痛哭流涕,就差没下跪了。往后逢年过节,老吴总会捎来些山里打的野味和地里出的粮食蔬果,两家时常走动。
童喜宝以前杜昱并没见过。李抗抗说是她的远房亲戚,打小就随父母移居澳洲,去年才回国。凭着昆士兰大学商学位和特许会计职称,进了本地电视台,现在是财金类节目的主持人。在最近一期专家访谈中,童喜宝提到了一些敏感话题,倾向于人是有形的物质和无形的精神构成的化合物,理由是人类所处的环境是宇宙中的三维空间,相对于其他纬度来说还是比较低级的。这期节目之后,她受到影响,工作暂停,目前有大把时间可以消遣。
杜磊则十分关注灵异事件,打算拍一些相关视频放在公众号上(杜昱觉得这是他在刻意迎合李抗抗)。
他们是晌午出发的。杜昱听着车上其他人谈论谢家松林的灵异事件。李抗抗对此持肯定态度,认为远的不说,从解放后就发生过五十年代初的科考队消失事件,六十年代知青遇鬼事件,八十年代情侣自杀事件,千禧年学生鬼打墙迷路事件和年初发生的某公务员林中自燃事件,百年积累的恐怖谈资,此地必定不同寻常。杜磊则言之凿凿说谢家松林其实早在民国就是一个乱葬岗,旧时犯人在西山行刑后会被拖到谢家松林里草草掩埋。抗战初期,日本大轰炸后的尸体也被集中填埋于此,怨灵聚集的地方,出点幺蛾子也正常。童喜宝才回国不久,对这里不熟,只是听。老吴对这些传言大抵是不信的。
到达谢家松林时已近黄昏。林区正在申报国家森林公园,道路和部分基础设施尚在施工当中,目前处于半封闭状态。入口处立着严禁烟火,违法必究的牌子。杜磊拿出工作证,并再三保证此行是受施工方委托,管理处才抬杆放行。车行半刻钟后,就瞧见一片连绵的平缓山丘,据说这儿就是乱葬岗曾经的位置。杜磊把车子停靠在路边。
林子里铺着厚厚的一层松针,碧绿与枯黄夹杂着,踩在上面吱吱响。地上有之前露营的人留下的塑料袋、一只装罐头的镔铁盒子,一张作业本纸,纸上还写着二元一次方程式。童喜宝捡起来,说了句,这种题谁不会。李抗抗凑过来看,方程式写得密密麻麻,看不明白在算什么。童喜宝从包里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说我这种完美主义者,最看不得这种。她在纸上列了一排算式,给出答案,覆盖上原来的纸,用松果压着。
入夜,满地树影,搭好的两座帐篷突兀地立着,如两头伏地的怪兽,天并不冷,杜昱却打了个冷战。
老吴用石块和木板搭建起一张简易餐桌,拿出带的干粮、罐头和冷吃兔,大家就着矿泉水和啤酒吃。李抗抗提议来个真心话大冒险游戏,调动一下情绪。话音刚落,一只野猫从树后突然窜出来,喵呜一声,又快速跳开了。像是配合猫的节奏,近处的树梢有轻微的飒飒声传来,犹如有人蹑脚走过的悉索声。童喜宝吓得尖叫,气氛顿时有点紧张。连摆弄驱蛇虫药的老吴都放下手中的瓶子,抬起头来,他的眼睑很重,胡子拉碴,似乎没休息好。
李抗抗到底是胆大的,接着刚才的话题嚷嚷道,每人一次机会,随便挑谁问,对方必须如实回答,回答不上来就罚酒。我第一个吧。杜磊,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整个人心神不宁。
杜磊掩饰地呵呵一笑,没啥事儿,我们中航集团最近正在接受审计,有笔七千万的订单在招投标程序上出了点问题,供应商是个壳公司。这笔业务正好是我经办的,这阵子天天忙着写说明材料,心里烦着。我倒是没啥问题,就是对喜宝的事挺好奇。
正挽着袖子啃冷吃兔头的童喜宝抬起头,好奇啥,你问。
杜磊指着她手腕上的表,啧啧,百达翡丽,这款AQUANAUT系列腕表得两百多万吧,电视台主持人收入有这么高?
童喜宝面色一沉,这是高仿品,看不出来?她扔掉兔头,站起来,用湿纸巾擦干净手,一言不发离开了围坐的餐桌,钻进了左边的帐篷。李抗抗忙跟进去安慰。杜磊被怼得无趣,嘴里嘟囔了几句,拉着老吴钻进了右边的帐篷。杜昱倦极,去车里躺下,迷迷糊糊要睡,眼睛却合不拢。他摇下车窗,夜色明媚,微曦的光亮中,见杜磊从帐篷里拿出数码摄像机,把它架在帐篷五米开外的地方,镜头直直地对准帐篷的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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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发现杜磊失踪的是李抗抗。摄像机还立在机架上,帐篷里没人,杜磊和老吴都不在。她猜测他俩兴许是采蘑菇去了。头几天下了好几场雨,雨过天晴时正是松树菇扎堆疯长的时候。松树菇喜松林,通常躲在萎靡掉落的松针下面,用它熬汤简直堪称人间极品,孩子特爱吃。老吴往年这个季节会去山里找这种菌子送家来。
半个时辰后,老吴果然提着一串松树菇和几只等鸡(本地一种类似鹌鹑的野鸡)嘎吱嘎吱踩着松针回来了。李抗抗问起杜磊,老吴说他出去时杜磊还躺在睡袋里打呼噜。她拨了几次电话,打不通。事实上,进入林区后手机就没信号了。
老吴取下架子上的摄像机回放。机子很卡顿,他摆弄了半天,翻出来一个视频。杜昱凑过去看。
画面黑魆魆的,帐篷外是一树冷清的月光。突然,屏幕上有个人影嗖地一闪。紧接着又一个人影很快地掠过。帐篷里只有四个人。看身材不像老吴。老吴的肩膀宽阔,身材壮实。而这两个背影很瘦削,一高一矮,显然是一男一女。李抗抗和童喜宝都是短碎发,身高也接近,不好分辨。
杜昱的眉头紧锁,视频里的人影像一条无法解脱的绳索,束缚着他。去年夏天,他陪儿子在屋里拼乐高,孩子玩得尽兴,尿湿了裤子。他进卧室拿孩子的衣裤,见到李抗抗侧靠在衣柜门前编辑信息,指速很快。他的出现让她很惊惧,迅速退出微信界面,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这不免让他怀疑接收这条信息的对象。他一把夺过手机,却发现李抗抗已按了锁屏键。
每个人都有一个肮脏的秘密。这秘密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须得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否则踩上去就会被炸得尸骨无存。他扫了一眼动漫屏保,把手机递了回去。
老吴继续放着视频。视频里右边帐篷的一角有些塌陷。昨天搭建帐篷时,他们用了8个“7”字型钢棒来固定两顶帐篷。老吴在用力向上撑李抗抗住的那顶帐篷时,不慎把支架弄断了一根。几分钟后,右边有点塌陷的帐篷后面出现一个全身着火的人,痛苦而笨拙地在地上扭动着身躯,几秒钟后,这人蜷缩着不再动了。
李抗抗突然一迭声地喊,快看那边,那声音里透着惶恐。老吴放下摄像机,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离帐篷不到十米的地上,赫然发现地上躺着一具被焚烧的尸体,五官模糊,四肢蜷缩,皱缩的双唇已经合不拢了,白森森的牙齿半露在外面。
童喜宝嗷地一声尖叫,蒙住双眼,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发颤,这......这是什么鬼地方,快报警!
李抗抗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脸上素有的玫红已经变成土灰色,整个身躯在索索发抖。谁......这人是谁?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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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越下越浓。童喜宝瞪着毫无信号的手机,一跺脚,从帐篷里取出车子的备用钥匙,跑向停在路边的越野车。她打开车门,跳上去发动引擎,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颓然地拔出了钥匙。看样子是陷入了死地,手机打不通,引擎发不燃,而松林里晨雾弥漫,极易迷路,想要步行出去怕是要等到雾散了才行。而烧焦的尸体在侧,谁是凶手扑朔迷离。她喊了两声抗抗咋办?李抗抗没应她,像是陷入某种恐惧,她十根手指头紧密交叉地握在一起,指节都握得发白。那些晶莹的小圆点照在她毫无血色的、皲裂的嘴唇上,映得她那张脸越发诡异。
杜昱有一瞬的失神,这次出来探险,妻子就同往常不太一样,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感觉特别陌生。
他把目光移向了地上那具烧焦的尸体,从体貌特征看,肯定不是杜磊,对于弟弟,他太熟悉了。焦尸躺在昨天童喜宝压松果的地方。塑料袋和装罐头的镔铁盒子还在,那几张写着方程式的作业本纸和童喜宝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却不见了(也有可能被连带着烧掉了)。这人被烧得厉害,肯定用到了助燃物。林区对易燃物管控很严,但不排除利用虹吸原理或专用抽油器从汽车油箱抽油。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自燃。虽然这种现象的存在性和科学性引发过不少争议。试图解释这一现象的观点,是援引一些国内外的个案和不久前谢家松林发生的一起自燃事件。该男子是体制内的,周末带着单反去谢家松林,却被烧焦在林子里,而尸体周边的枯枝落叶连火星子都没溅上,在确定谢家松林为第一现场后,专家将这宗悬而未决的焚烧事件定性为自燃。
视频里被焚的人与焦尸是否同一人?是自燃还是他杀?杜磊去哪了?这一切像是一个迷宫,他找不到出口。
老吴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分析道,从这具尸体的身高比例目测,应该不是杜磊。杜磊是大长腿,这人的上下身一样齐。我建议咱们再去四处找找,说不准杜磊就在附近。
童喜宝连忙应承,跟着老吴就走。李抗抗只得跟在他们后面,杜昱落在最后。
山丘之上,浓雾罩着密林,晨光从层叠的松针孔隙中漏出来,打破灰暗的桎梏,在地上洒下万点晶莹。绕过一个垭口,老吴在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前停下,笔直的树干下,一小撮一小撮的松树菇婷婷立在树下厚厚的松针里。
喏,老吴砸砸嘴,这是我刚刚采松树菇的地儿。寻路那可是俺的看家本事。想当年我在长白山........。
杜昱知道老吴说起抬棒槌的事就会唠叨个没完,他的注意力转向了这个垭口,从这里再往前,就是谢家松林与石鹿溪交界的山谷,也是乱葬岗的尽头。杜昱心里竟莫名生出一种熟悉感,他肯定自己来过这儿,但敲破脑袋也没想起来。
山坳里吹过来的风,拂过他的面颊,扫过地上的松针,一个金属物件显露出来。
老吴走上前,用小刀轻轻地挖出,在衣服上一擦,表壳上情侣共舞的标志显露在阳光下。
杜昱猛然看到这只表,一下子糊涂了。这不是他随身戴着的依波路表么!那年杜昱刚拿到工资,就寻思着给女友买件拿得出手的礼物。挑来选去,他选了一款“晶永恒”的铂金钻戒,钻不大,只有30分,却足足花了他好几大千块。他小心翼翼地送出去,却并没有收获到她的惊喜,李抗抗只是笑着接过,转手便放进衣兜里,他后来再没见过这枚戒指。一周后,他收到了她送的生日礼物,一块他一直想要的依波路表。
可他想不明白,戴在他手腕上的表怎会出现在谢家松林的一个山垭口。
有人啊了一声,老吴侧过头,李抗抗色如苍帛,她抢上一步,夺过手表,手指不停地在玻璃体表面摩挲着。 这块表她怎会不识得?那时候杜昱刚参加工作,她想要给他一份别有深意的生日礼物,比如一块表,可以见证他们未来一起走过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的表。但她还在读研三,忙着写论文,忙着找工作,捉襟见肘的生活费显然不足以支撑这笔支出。她正焦头烂额呢,正好收到了杜昱送的钻戒。第二天,她拿着发票找到商家,以不喜欢为由退了戒指,用这笔钱给他选了这块表。那时候的爱情,干净简单,想的是寻得良人,共赴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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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突然朝着林子里喊,谁在那里!
密林里浓雾笼罩,远处影影绰绰,令人不安。童喜宝捂住心口叫,老吴,你可别吓唬我们。要不快离开这儿,这一茬接一茬的怪事,把我姐都整魔怔了,她这样子怪吓人的。 老吴睨她一眼,算是默认了。
几人继续往前走,穿过茂密的丛林,根据老吴的描述,沿着山谷再走五公里就能看到出口,出口是一处环山公路,公路边有护林员的防护站点,他们可以去那里求助。时间缓慢流逝,他们又走了两个小时,天光依旧被晨雾罩着,而前面的路也看不到尽头。老吴时不时瞅瞅天空,时不时伏在地上摆弄脚上的泥土和植物。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身后的童喜宝抱怨道,到底行不行啊,老吴,我怎么感觉咱们一直在一个地方兜圈子呢?
老吴蹲在那,没说话,眼神注视地面。有块泥土被人为翻动过,正是挖出手表的地方。喜宝说得没错,他们确实是在兜圈子。李抗抗抖得更厉害了。
怕不是遇上鬼打墙咯。老吴啐了口,又点上一根烟。童喜宝哇呀一声,软塌塌瘫倒在一棵松树旁,再也走不动了。
老吴转头对他们说,人说乱坟岗子阴气重,难免有脏东西在四处游荡。你们先坐下歇歇,如果他娘的真的是鬼打墙,咱们在这里乱跑只会白费力气,要是被林子里的蛇咬上一口,今天可就交待在这里了。
杜昱心中也不禁泛起一阵担忧,抬头看了看云遮雾罩的天空。
老吴从兜里摸出三根烟,齐刷刷点上,举在头顶拜倒,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念有词“开人门,封鬼路,山林神仙点天灯,给指条明路。”唠唠叨叨念了几遍,待那三根烟燃尽,仔细端详了一下,瞅了瞅方位,站起身朝着右侧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几步,突然脱下裤子,原地撒了泡尿。
瘫在地上的童喜宝觉得这幕有趣,掏出怀里的手机按下录像键,老吴见状慌忙提上裤子,指着童喜宝骂道,你这女娃子,录什么录,扰了这林子里的怨灵,咱们都出不去。
童喜宝啐了一口,瞧你这老神棍,在这儿装腔作势的,告诉你,姑奶奶从小吃澳洲大蟒蛇胆长大的,就没怕过啥。
杜昱研究超自然现象这么多年,对老吴这点烟指路脱裤子撒尿的方法倒是不觉得稀奇,这鬼打墙从科学角度来讲,其实就是人的大脑意识朦胧产生的原地打转现象,这在没有参照物的地方很常见,比如沙漠,比如密林。生物运动的本质是圆周运动,数学家甚至列出过一个方程式来解释这种圆周运动的规律,杜昱在贴吧里还引用过这个方程式,李抗抗还为此同他辩论过。
杜昱灵光一闪,先前就觉得作业本纸上写的方程式看着眼熟,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解释圆周运动的方程式。那童喜宝的答案写的啥?
想到这,他看了眼童喜宝,对方正在看手机里刚刚的录像。她像是看到了什么,表情从讥笑变成惊讶,多种表情在她的脸上轮番变换。老吴大概没兴致跟童喜宝拌嘴,紧上裤子快步朝着选定的方位走去,一转眼就消失在松林中。童喜宝自然也着去了。
杜昱无心关注,他走到李抗抗旁边挨着坐下,从发现那只表后,李抗抗的精气神就垮了。她的变化加剧了他内心的猜疑,以妻子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的表现很反常。某一年,杜昱因为参加单位组织的活动,表戴着不太方便,就放到了活动现场,回家把这茬儿给忘了。他记得当时妻子见杜昱手腕上没戴表,好一番刨根问底,让他立马回去找,还发了一通脾气。可今天这只表突然出现在谢家松林,妻子该先问他缘由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惊惧狐疑。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开始审视整件事情。
他对这次探险的预判是,肯定有鬼。先是李抗抗发现杜磊和老吴失踪,很快老吴拿着蘑菇、等鸡回来,发现了杜磊摄像机里的一段视频,同一时间,李抗抗引导众人找到帐篷不远处的一具焦尸,写着方程式的纸不见了。在寻人期间,老吴带着众人到了一个山垭口,在这里发现了杜昱从不离身的手表。众人在老吴领路走两个小时后,又绕回到这地方。他无法从这些断续的事件里分析出事情的全貌,但总感觉蹊跷。关键点恐怕还是那段视频。他决定回到帐篷的位置,但找路还得靠老吴。
说曹操,曹操到。老吴从林子里施施然走出来,他说好了,这下子破了鬼打墙,咱们可以返回“基地”了。哎,童喜宝这丫头呢,哪去了?童喜宝正林子里出来,说在这儿那,咱们还是返回帐篷那边儿吧,如果车子能发动就最好。再不走,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杜昱看了童喜宝一眼,这话里像是有话。
刚转过山坳,两顶蓝色的帐篷已然在望。帐篷成对角有一丛雪松,树枝一层一层向四面舒展,活像一座座宝塔。在这宝塔之间,挂着一个男人,两脚悬空,头耷拉着,灰色的运动服与他身后的雾岚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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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建的简易餐桌上,松果压着一张纸条,纸上面写着:
我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可惜不是。也许感情这件事每个人都没有错,也许每个人都错了。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偷苹果的事吗?也许你忘了,可我一辈子记得,那只苹果其实是你偷的。我半夜醒来,见你正从外面推门而入,嘴角还留着苹果渣。这是不公平的,你已经得到了它,而我却没有,我只能靠察言观色博取母亲的同情来获得另一只苹果。这就是我们兄弟的命,也是人性,不争就没有。社会是如此,工作是如此,母亲的爱是如此,爱情更是如此。我只是选择了一条不按牌理出牌的路。你别怪我。那天以后,我就老觉得你还没有离开,也许你很不甘心吧,这辈子遇到了我这个混账弟弟。哥,当我看到那只表的时候,我就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人在做,天在看,鬼神不可欺。对不起,哥,小时候那个流着鼻涕跟在你后面的弟弟来了,来还你这一世的债了。
李抗抗蒙住脸,手足战抖着,她的身体中只余恐怖和疲惫,心中却是一片空白,不再想什么,不再指望什么。
童喜宝嘴唇张了又合,她上前一步欲抱住她安慰,却被李抗抗一把挣开。她歇斯底里地冲童喜宝喊,装,你给我装!
老吴这时突然暴起,一把捏住童喜宝的脖子,把她推到吊着杜磊的那棵树干上用早备好的麻绳捆绑了几圈。童喜宝脸涨得通红,像一只剥了皮的壁虎,无力地挣扎着。姐,你疯啦!他是自杀,你们干啥要绑我。
李抗抗冲上去扇了她一耳光。我呸,谁是你姐!你家里给你取名喜宝还应景了,喜宝就是个卖身的婊子,你比卖身更卑劣无耻,你丫卖国!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却给外国当走狗,我们老李家可没脸认你们这门儿亲戚。要不是杜磊昨晚半夜告诉我这些事儿,我还被你蒙在鼓里。我说二十年不见,你咋就突然跑回来了,还让我找关系帮你进电视台,我可真蠢!你自己卖国求荣当间谍,还算计把杜磊给拉下水。你们壳公司设局陷害他,以此要挟他盗取集团歼—35的绝密资料。他被你步步紧逼,走投无路,只欠一死。你的下场只会比他更惨,小心暴尸街头没得埋。
童喜宝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抢白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掉脑袋的事儿他都能告诉你,要说你俩没一腿谁信啊!
老吴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了,这具焦尸应该是童喜宝一伙的,我昨晚上没睡着,听见杜磊悄悄摸起来了,我以为他出去小便,过了好久还没回来。我跟过去看到了这一幕,这人的死法和杜兄弟的死法一样,当时我就明白凶手是谁了。
童喜宝转头向老吴讨好,老吴,听说你家孩子的命是杜昱救下来的,你得给他报仇啊。李抗抗你个潘金莲,厚颜无耻和小叔子通奸,把丈夫给活活烧死,还诬陷我是间谍,咋不说是为了给你自己脱罪编的。
李抗抗掏出手机,调出储存的图片,就是那张写着方程式的纸。她说,童喜宝你没料到吧,我和杜昱当年讨论过这个方程式,你却给出了一组风马牛不相及的数字。我昨夜知道你可疑的身份后就试着用二进制代码转换成汉字,竟然是“杀掉他”。杜磊这才意识到危险,先下手灭了你同伙,躲起来了。原本他打算回去就报案,可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童喜宝,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发现他行踪的?谁逼他上吊的?
童喜喜宝闭上眼,不再说话。
老吴指着自己的鼻子,我,逼他上吊的是我。
李抗抗死命盯着老吴,像要从他满是沟豁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老吴你疯了吗?干啥要帮这个狗间谍?
没什么,我就琢磨着这是借刀杀人的好由头。老吴慢悠悠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一口,吐出半个烟圈儿。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早就发现杜磊跟在我们后面,不然你以为真有什么鬼打墙?去你娘的,那都是老子给你们设的套。我一直带你们绕圈子,就是想让杜磊以为他哥真的显灵了,再让童喜宝添一把火,这事就成了。童喜宝,你发现杜磊就是在给我录像的时候吧,我选定破鬼打墙的方位就是他藏身的地方,你再眼瞎也不可能看不到一个大活人就藏在树后面吧。杀人总得偿命,他丫不上吊我也得亲自动手灭了他,坐牢俺认了,总不能让我杜兄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不是。
他说得很轻松,但说话间掰指节的咔嚓咔嚓声,摇怂脖子的开肩动作,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压迫着现场,让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缓慢地逼近李抗抗,李抗抗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我不懂什么叫自燃,就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当年我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性的恶我比谁都懂。半年前,杜兄弟告诉我,他在澎湖鬼话论坛开了个帖子,要去谢家松林探险。当时他邀了我去,可那天我闺女发烧没去成,谁知道杜兄弟就这么没了……这半年我隔三差五就去发现他尸体的地方走一遭,我得把事情搞清楚,这是我吴东欠他的债,这辈子必须得还。他去之前告诉我说在表上安装了微型针孔摄像头,说是为了能发现超自然现象。后来我问了警察,说遗物里没有表,我就知道杜兄弟一定在给我指路呢。功夫不负有心人,可算让我找着了这块表,就挂在长松树菇那棵碗口粗的松树里录着像呢。今早我把它带来埋到当初他出事儿的地点,故意带你们来,再把它挖出来,那时候杜磊就知道自己完了。
我兄弟错在为人太善,真应了那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婆红杏出墙,兄弟谋害他,他妈更加不是个东西,知道小儿子杀了大儿子,还向警察作伪证,说案发当天小儿子和她在一起。我日个鬼哦,这是什么世道。你,李抗抗,杜磊杀害你丈夫的事儿你知道不?对着谢家松林的孤魂野鬼,你告诉我,你知道这事儿不?
童喜宝大喊,杜磊是在水里掺杂入了白磷和烷基铝,再加上他们集团才刚研制出来的催化剂,只要一丁点,人就会自燃。李抗抗铁定知道,快掐死她......快....老吴脱下袜子一把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李抗抗呼天抢地哭起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我带着孩子去游乐园了。我认识杜磊比我丈夫早,他是我在健身俱乐部认识的,后来我发现他特花心,身边的莺莺燕燕多,就同他分手了。再后来在网上认识了他哥,我们情投意合,已经决定结婚了,去他家的时候才知道杜磊是他弟。杜磊对我的心思就是玩具被人抢了得夺回来那种,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杜昱,没别人。
杜昱望着他们,突然有一种超脱一切的感觉。仿佛林间的雾霾融入了大脑,把眼前的一切——所有的恩怨情仇全遮蔽了。只有天花板上的霉斑像海棠花绕在头顶,纤细横木上的木疖翻着白眼逼视着他。
你下去同你丈夫解释吧,老吴的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如同两条麻绳缠绕着她的气管。她绝望地挣扎着,脸变红发涨,呼吸急促,嘴里不停地吐出断断续续的呼救声,我的孩子.......孩子才五岁,求你放过我........你也有三个孩子......
这一瞬,他毫不可犹豫地伸出手去,想要掰开老吴的手。可他的手却穿过了他们。同一时间,老吴松开了手,李抗抗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杜昱长吁一口气。哑然一笑,一切都过去了。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原来他并不在每一帧镜头里。原来这就是他想同老吴说声谢谢,对妻子说句照顾好孩子而不得的原因。他想起了论坛里最热门的那个四角游戏。每一个角都有人,却始终有一个人在走。那个多出来的人是谁?这一刻的浓雾终于散开,杜昱几乎能感觉光从树巅涌进来,温暖、明亮、毫无罅隙,紧紧拥抱住他的每一个细胞。
惟有那个ID签名终将实至名归——我比任何人都相信鬼的存在,谢家松林将为我找到某种方式去真正地阐述并证明它们。
风停草歇,万籁无声。
8
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走在山路上。
女人打着手电筒,步子迈得急,五岁的小男孩被拖着小跑,黑色的儿童皮鞋在水泥地上发出跺跺跺的声音。
山上吹来含着着灰烬的风。风任意摇晃着茂密的树林,褐色的叶子凄凉地飘落在水面上。和缓的水流将叶子带往下游,像一叶小舟。
过了桥,路与土地的边界开始融合。路边有一处废弃厂房,被斑驳的围墙圈着,铁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来。女人的步子顿了顿,举起手电筒向门缝里面扫了一圈,是些大部头的旧机器。孩子毕竟小,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时候攀着女人的胳膊哭起来,哭声细弱无力。她催促了几声,说可不能耽误了时辰。见孩子仍是赖着不走,弯下腰来,双手托住孩子的臀部,把孩子一把甩到背上。
又走了一段,小路渐渐被杂草松枝覆盖,踩在上面,吱吱作响。路旁立着一座新坟。女人放下孩子,停下来。从包里拿出香烛钱纸,点燃供奉于墓前。红色的火焰在夜风中摇曳。
四周愈来愈暗,女人的身影也变得难以辨识,只是孩子细弱的抽泣声还始终如一。一阵旋风过去,立在枝丫上的几只乌鸦嗖地飞走,弄出一点动静。女人牵着孩子跪拜下去,“咚咚咚”,叩头声响起来。女人双手合十,小声念叨着,满三天了,道士说按照这个法子,你就能安心离开了。
杜昱站在门内,透过猫眼看着这一切…….借着摇曳的火光,他终于看清了刻在墓碑上的字:
杜昱之墓 妻李抗抗携子杜梓浩立
注:与本组酌风《参生不息》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