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飞开车进入东北地界的时候,正赶上刚下了一场暴雪。天寒地冻,国道上就像铺了一层冰一样,所有的大小车辆都像蜗牛一样缓缓前行。时不时地就看见道两边的沟里翻着几辆各种型号的车,车主穿着厚实的衣服,站在道边等待救援,帽子,胡子,甚至眼眉上都挂着白霜,双手袖在怀里,冻得直跳脚。在进入本省界内之前,还遭到了一次几个小时的堵车。被阻住的车辆排成一条长龙,往前往后都看不到头儿。
这一趟,亚飞又没少赚。可是,厚实的票子却并没有引起他像往常一样的欣喜,他甚至有些后悔出这一趟。往家里打电话时,立春很严肃地要求他必须回来,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一趟,不管公司的活有多急,有多重。今年的冬天分外地冷,他预感到,老妈可能是很难捱过这一关了。归心似箭,他恨不得一步就飞到家里,来到老妈的眼前,端汤倒水,服侍堂前,陪她多说几句话。可是,越往近处来,道路就越不好走,有时候仿佛车子就是在路上滑行。他的精神高度紧张,他必须保证行车安全,丝毫马虎不得。他只得耐着性子,按捺着心急如焚,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家挪动。
当亚飞终于到了省城,放下一切,坐上火车回到家时,已是十二月的第一天傍晚。推门进屋,他看到亚丽正坐在灶前烧火,厨房里弥漫着蒸蒸热气和炖酸菜的味道。杨威领着小月,坐在亚丽身边的小板凳上,正在玩着游戏。哦!小月都能满地跑着玩游戏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那么一瞬间,亚飞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离家一万年了。
杨威早已经扑了上去叫爸爸,小月瞪着眼睛,连忙躲到妈妈身后。亚丽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五哥,你可回来了,快进屋吧。”
亚飞抱着杨威进了西屋,只见杨妈妈躺在炕头的铺盖上,吸着氧气,墙上挂着一个输液瓶,墙角的地上,一个高大的氧气瓶正在发出哗哗的声响。立春在旁边正在收拾针具,看样子,像是刚刚给老太太扎过针。见亚飞进来,立春微笑了,但眼睛里却瞬间涌出了泪水。
亚飞也微笑了一下,向媳妇表达了爱意,放下杨威,坐在炕沿上,轻轻说道,“妈,我回来了。”
他看到,妈妈的脸色晦暗,略显青紫色,眼周因为浮肿而显得有些发亮,而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微张着的嘴随着呼吸艰难地翕动着。一下子,亚飞便哭出来了。妈妈的样子,跟他离家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啊!
杨妈妈听到儿子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飞呀,回来了?”
亚飞抓住妈妈那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哭道,“我回来了,妈。”
杨妈妈微微动了动,把目光落在立春的身上,脸上还是淡淡的笑意,“回来就好。妈就想跟你说,你给妈娶了个好媳妇啊!要是没有立春,妈哪能活得这么久啊?早都该变成骨头渣了。能活到现在,妈可知足了。看着你们哥几个个个日子都过得好,孙子孙女们也都好,亚丽也找了好婆家,生了乖小月,妈是真放心了,也没啥牵挂的了,就是想你。这回回来,陪妈呆几天,也没有几天了,妈知道。”
“不会的,不会的,妈,你别说瞎话,有立春在,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的。”亚飞哭得涕泪交加,泣不成声。立春站在他身后,把手轻轻抚在他的肩上,用轻轻的摩挲传递给他爱的抚慰。
杨妈妈轻轻摇了摇头,脸上还是平和的笑容,“傻孩子,你就是不如你媳妇,净说些傻话。早晚妈不是得走吗?将来呀,过日子的事儿,还得多听你媳妇的,你不如她。你能娶上她,不知道是你修了多少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呢。要是将来有啥对不起她的,就想想妈今天跟你说的话,妈是不能原谅你的。”
亚飞使劲地点头,“你放心吧,妈,那怎么可能呢?绝对不会发生那样的事的。”
亚丽开门进来,准备摆炕桌吃饭。妈妈病重,她带着孩子已经回来好几天了。孙志平代替她在家里照顾奶奶,好生安抚才算把奶奶搞定,已经有些糊涂了的奶奶离开亚丽就不高兴不吃饭呢。
杨妈妈勉强喝了一点米汤,就坚决闭口不吃了,半眯着,也不再开口说话。年轻人们照管着孩子一起吃完了晚饭。天黑了下来,几个哥哥嫂子全都过来了,一起围坐在炕上,议论着妈妈的病情。杨妈妈半睡非睡,艰难地呼吸着。立春脱鞋上炕,为婆婆换下身子底下铺的细布做的垫子,拿热毛巾为她擦了身。她按了按婆婆的小腿,发现肿得又厉害了。最近,她不得不加大了利尿剂和强心剂的使用,她心里明白,她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妈这是睡着了吗?她怎么都不说话?”亚飞问道。
“妈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刚才跟你说那些话,已经很多了。”亚丽说。
立春轻轻叹了口气,“这几天,妈趁着精神头好的时候,把该对大伙说的话都说完了。也没有什么再需要交待的了。说几句话,要消耗她好多体力的。看到了你,跟你说完了话,她就真的放下心来了。”
夜深了,三嫂四嫂主动留下来陪亚丽一起睡在东屋,照料老太太,让立春和亚飞带着杨威睡在西屋。小杨威不懂大人的愁苦,因为爸爸出远门回来,好生地兴奋,又跳又叫,又耍又闹,直到实在困得不行才睡去了。东屋也早都关灯睡下了。立春出来把外面的门全关好,这才关了灯,把儿子的被子掖严实,悄悄钻进亚飞的被窝,两口子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什么也抵挡不了彼此对对方的思念。当火热的激情消退,亚飞把头埋在立春的胸口低声地哭了。
“立春,我是不是错了?我不应该出去干活?我是不是应该陪妈呆在家里,一直到她……我现在觉得我根本就不孝心,怎么就能扔下她跑出去那么远呢。”
立春抚着他的头,用尽柔情去安慰他,“别这么想,妈没怪你。她还一直后悔没让你早点儿出去呢。你在她身边,几乎形影不离地呆到了二十六岁,已经足够了。她跟我说,希望在活着的时候看着你有大出息呢,现在她不是看到了?你都能开着那么大的车去到中国的最南边了,多了不起啊。妈更愿意让我陪着她,我跟儿子陪在她跟前时,她是真的开心啊,我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前两天她还跟我说呢,除了还要见你一面,啥都放下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该遭的罪,该享的福,也都经历到了,她能安心地走了。其实想想,妈这一辈子,也真跟她说的一样,其实挺圆满的了。我能理解她,我觉得她现在挺幸福的,真的是了无牵挂地走。”
没有人比立春更理解婆婆,她们之间,胜似母子亲情的关系,早已经是心意相通,知己知彼。杨妈妈再没说过一句话,慢慢地,她陷入了昏迷,两天之后,她死在立春的怀里。老太太的脸上平和安定,慈祥得就像睡着了一样。立春亲自为她穿上了亚丽亲手做的妆老衣裳,亲自为她梳了头,整理了仪容,简简单单地下了葬。杨妈妈生前交待过,儿子媳妇的孝心邻里皆知,她活着的时候已经享受到了,不需要死了以后吹吹打打,做给别人看。立春遵从婆婆的遗训,丧事从俭,她心里怀着对婆婆的热爱,脸上始终是平和的表情,只挂着淡淡的悲伤。她没有像别人家的媳妇那样往死里哭嚎,她觉得如果她那样做,才真的是对婆婆不敬。
哭得最伤心的是亚飞和亚丽,只是逝者已矣,生活还要继续。丧事办理完毕,亚丽带了小月回到自己的家中,继续她的生活。奶奶见到孙媳妇时像小孩子一样高兴的样子时不时地让亚丽的眼眶里盈满泪水,这也是她生活的意义。妈妈故去了,她会把对自己妈妈的爱放在这个打心眼里爱她的老太太身上。
而亚飞,吻别了妻儿,又踏上了远征的路。他还要为他心中的理想奋斗,他要让亲爱的立春早日住上最漂亮的新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