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那边有很多狗,这些狗和城市里的狗不一样,城市里的狗负责陪主人解闷、散步;老家的狗只负责看门和狂叫。城市里的狗吃得好穿得好,还能得到主人的万般疼爱;老家的狗三餐不定,春夏秋冬都是裸着身体,一般没什么人管。是了,城市里的狗是宠物狗,是高级品种;老家的狗只是看门狗,低贱至极。城市里的狗连名字都比较高级,什么baby、carry、peter等等,老家的狗只有一个名字,都叫阿福。老李家的小狗叫阿福,老牛家的大狗也叫阿福,黑毛的叫阿福,黄毛的也叫阿福,仿佛阿福是一个种类的统称,而不是一个名字。我猜老家的人给狗起名叫阿福,大概是想家门平安,无灾无祸,毕竟阿福都是看门口的嘛。
我认识阿福,一条叫阿福的狗,一个叫阿福的人。今天要说的,不是那狗,而是那人。
阿福家就在我家隔壁,中间隔着一条没水的水沟和一户人家。如果你没有从他家走过,就不知道他家在哪,因为他的房子只有一层,都被别人家两三层的砖房给盖住了。我小学上学的时候经常从阿福家门前经过,不止是我,别人也经常从那经过,或者说,穿过他家是上学的必经之路。
我对阿福的房子的印象深刻至极,也许是因为小学六年初中三年九年的求学之路都是踩着他家门前的小路过的。首先是房子的屋顶没有门,每次下大雨,水都要注进他家。尤其是刮台风的时候,注入的雨水便更多了。每次大雨或台风过后,我都要跑去瞧瞧他家有没有被淹没。当然我不是跑进他家里,只是趁着没人时偷偷透过窗户往里瞧。我不明白为什么阿福不想办法把门装上或者想点别的方法别让水跑进去。其实我是知道的,不装门肯定是没钱,至于别的方法,或许他想了也做了只是我不知道?不然为什么每次下大雨或刮台风他的房子都没事,然后一如既往地等待风雨的下一次蹂躏呢?
再来便是他家的窗户,因为方向问题我只能瞧见房子的两扇窗,一个是阿福房间的,一个是楼梯间的。别问我为什么知道那是阿福的房间,我看到过他们一家人在床上看电视。还是说说那扇窗吧,那扇窗有几根铁柱子,都生了锈的,框上的玻璃不规则地破了,有一些还在窗框上飘摇,碎了的那些早就入土为安了。楼梯间那个窗户没有窗框,也没有铁柱子,就是一个窗户形式的窟窿。有一阵子我盯着那个窟窿想了好久,到底会不会有小偷从那潜进去,即使那比较高,可拿梯子也能从外面爬进去。后来我想肯定不会有小偷,因为阿福家根本没东西可偷。那时候头脑简单的我在想,连阿福家的东西都偷的人肯定不是人。
还有那扇大门,它是一扇老式的农村木门,门上贴着门神的肖像,门的中间靠近门檐的地方有两个门环,是用来锁门的。那门看起来很残旧了,已经看不出油漆过的颜色了,残存着的漆油也分裂成一块一块,摇摇欲坠。门上面还有很多大小深浅不一的窟窿,不知道是哪种虫子的窝。那扇大门要么锁着,要么开着,锁着的时候是一整天,开着的时候总有一位老婆婆坐在门前。我知道那是阿福的母亲,他母亲每次坐在门前都一动不动,不管是谁从她门前经过她都不抬头不动身不出声,只是两眼盯着门前的那口生锈、井口撒满落叶的小水井,手里紧攥着她的拐杖,像一座雕塑。
和那口小水井对着的就是阿福家的火庐,就是现在所谓的厨房。在老家,小时候农家的厨房都是烧柴的,所以都叫火庐。阿福家的火庐用三个字就可以概括:小、脏、黑。火庐是用黄泥砌的,没有门,里面有一个灶,因为常年烧柴的缘故,灶是黑的,烟囱是黑的,墙壁都是黑的,地面也是黑的。火庐里有一大把禾柴,干的干,湿的湿,连着湿黑的地面,脏乱得一塌糊涂。里面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锅,锅底全是火灰,黑塌塌的,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它的材质。锅盖也铺着一层厚厚的灰,但尚且可以看出它原本的颜色是银白色。我曾经细细观察过阿福家的火庐,在他家大门紧锁的时候,然后总忍不住猜想他在里面做饭的情形,会不会也是一踏糊涂的。
最后便是他家门前的那几棵杨桃树了。那几棵树从我上学的时候就有了,或许更早,现在它们还生长在那里。那些杨桃树每次结果的时候都特别丰硕,但是我从来没有偷摘过,因为不知道阿福有没有喷农药。但后来我发现那些长出来的杨桃有很多虫子,所以断定是没有农药的。然后我发现自己真是想多了,阿福怎么会给这些树喷农药呢,要喷也是给田里的稻禾和番薯苗喷啊!但即使发现那些杨桃没有毒,我仍然没有吃,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觉得阿福真傻,那么多的杨桃为什么不摘下来拿到市场去卖钱呢?这个问题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岁月流逝,物是人非,只有那几颗杨桃树一直坚守在那儿,见证阿福家的变迁,或者说,与阿福家共生死,渡患难。
还是说说阿福吧!阿福是个男人,一个土生土长没有文化没有知识没有本事且常被人取笑的农民。他身材矮小,大概一米六的样子,虽然矮,但身体还算结实。有一年秋收,我母亲出钱请他把刚收割回来的稻谷从一楼扛到三楼。那个早上,他气喘吁吁但最终把十来袋的谷粒搬上了楼顶。整个屋子静幽幽的,只有他的喘气声,阳光透过窗子照到他身上,那件白麻衣早已湿透。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原因,矮小的他看起来并不孱弱,反而有一种农家人的壮实。但我猜他年轻的时候,肯定被人嘲笑过,不是因为身材也肯定因为别的什么。他每天都穿着那套白衣黑裤,一双黑胶鞋,从未变过。我认识阿福时,他的父母尚在,老婆和女儿也有了。
阿福的父亲也是个矮老头,但看起来有点瘦,头发全白,皮肤都是太阳暴晒后的褐色,老人斑爬满他的身体,小腿处的青筋像小蛇一样宛转突兀,那是典型的老农民的皮肤。平常很少看到阿福,反而经常看到他父亲或拿着锄具进进出出,或拿着木柴在门前捣鼓。那时我隐约知道,阿福是在外面不知道干什么工作,家里的农活全是老头一个人张罗。
阿福的母亲,那位整天坐在门口的老婆婆,身体似乎不太好。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大力无休止地咳嗽,我想她一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出过家门,也从来不帮她丈夫和儿子干活。她盯着门口出神地时候,脸部的表情总是深邃阴郁。不知道她是在哀叹自己的身体,还是感慨自己的命运?
阿福的妻子,嗯,应该说他的第一个妻子,是一个又矮又胖,并且脸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的女人。我已经记不住那颗痣长在她脸上哪个地方了,但我听大人们说长那种痣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旺夫也不旺财。果不其然,那个女人后来跟别人跑了,不知道跑到哪儿了。我对那个女人的印象只有她那两条粗短的腿,那根永远精心扎着的马尾,那张又厚又翘的嘴唇和那颗不被看好的痣了。
阿福和他老婆生了两个女儿,他老婆跑掉的时候并没有把两个女儿都带走,也许是觉得麻烦。他那两个女儿我都见过,大女儿长得像她妈妈,小女儿则像爸爸,但都不漂亮。关于他的两个女儿,也是有很多传闻的。有一次我听说他大女儿上课的时候尿裤子了,那时候她念五年级。所以我和伙伴们曾一度觉得她是不是患了神经病之类的。但我没有和她说过话,因而也不知道她尿裤子的事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个傻子,但她看来确实没有一般孩子那样有神采,傻呼呼的。他的小女儿倒是挺机灵的,虽然我也没有和她说过话,可我就是知道她和她姐姐不一样,并且比她姐姐聪明。我想她是一个聪明并且勤奋的孩子,因为我经常看到她在门前那口小水井边洗衣服或洗碗,也许她家所有的家务活都是靠她一个人担着。但这对姐妹花很少讲话,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沉默如其父。
我是偶然发现阿福的女人跟别人跑了的。有段时间,一连好几天,我突然发现在床上看电视的只有父女三人,那个女人已经好久都没有出现过了。后来我听母亲说,她跟别人跑了,也许是嫌弃阿福穷,也许是她讨厌这种无趣、平淡的生活。虽然大人们都说她是嫌弃阿福穷,但我觉得她肯定是因为别的原因才跟别人跑了的。我知道的,她就是那种不甘生活在贫穷无趣的女人,假如贫穷无法改变,她势必要在这里面寻求一些刺激的东西。不然为什么她每天也不出去干活,就坐在床边镜子前来回打理她的头发,就只为了到菜市场去走一圈?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头发的确是女人吸引异性最重要的武器之一,那时候阿福老婆肯定是知道这一点才天天弄她的头发。而且她去买菜只是为了在大街上,在那些闲荡的男人眼中溜达溜达,留个印象,而不是为了晚上的那顿饭。我不知道她的离开对阿福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她女儿来说意味着什么,是福是祸,是伤心还是轻松。但我一个旁观者,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眼里,已经懂得憎恨和唾弃,那时候的我在想,她是一个不合格的老婆和妈妈。我希望她永远也不要回来,回到这条贫穷的村子中来。
我始终对阿福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因为我对他似乎很熟悉又似乎一无所知。你看我知道他家有几口人,他父母怎么样,他老婆怎么样,他女儿怎么样。虽然不是十分详细,但至少明了。但我却不知道阿福是干什么的,有没有兄弟姐妹。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叫阿福,这个名字是他的真名还是别人随便给他起的。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每天早出晚归,空手出去,空手回来,只有头上那顶类似头盔的帽子在他头上,天天跟随着他。我由此猜测阿福应该是个载客佬,嗯,就是司机。可是我又从没见过他的摩托车。后来的某一天,我才看到他骑了一辆摩托车回来,那摩托车挺新潮的,车头还装了一顶蓬子,防日晒雨淋,但仍然可以看出那辆车不是新车,因为油箱那里满是划痕,发动机也不是很好,每天早上他打火都花好长时间。再后来,他那辆摩托车换成了三轮的,现在,已经变成了电动的推拉窗三轮车。我不知道他的生意怎么样,但看着他求生的工具越来越好,那生活应该是越来越好吧?在那期间,阿福家先后出现过两个女人,并且都是以女主人身份自居,但都是住了几个月就走了。在那期间,阿福的父母先后去世,他的大女儿也跟别人跑了,小女儿不知道在哪个城市打工,鲜少回家。那段时间,那间房子里的人一个个地少了,只有阿福仍然每天早出晚归,还有那杨桃树,仍然年年结果。那段时间,偶尔会出现女人,一个又一个,但都不长久。前几年,又有一个女人进了阿福家,这次这个女人住得比较久,到现在都还没离开。
今年回家过年,因为姐姐喜欢吃杨桃,想起阿福家的那几棵杨桃树也是没人管,便想着过去摘几个尝尝。那是我上大学以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走近阿福家,窗户上的玻璃仍然有裂痕,那扇木门也还在,只是没有紧锁,火庐一样没有变样,那几棵杨桃树,仍然是硕果累累。这户人家,连过年都是冷冷清清的,没有烧香祭祖,也没有贴新对联。我们朝着门口叫了几声,大门敞开却没有人应。我们便想着先摘一些,待会有人回来再给些钱好了。结果才摘了几个,就有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树枝里透过来:"你们做啥?"我们一愣,偏过头就看到了一位中年妇女捧着一碗粥站在门口,两眼盯着我们。我们随即说明了缘由,她听了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说声:"别摘太多。"我们紧接着说:"我们给一些钱,多摘一些行吗?""不,我不要钱,你们别摘太多。"说完便喝了一口粥,也不见她进屋,就在门口盯着我们。最后我们摘了十来个,说了声谢谢就就回家了。那是我第一次和阿福的女人说话,即使她来到村里已经两三年了,即使在家时我也经常看到她推着自行车早出晚归。我想这个女人虽然不大方,但是勤奋,是个过日子的人。我想,她对别人不大方,肯定是因为别人从来没有对她大方过,没有对她这个努力融入这里的外人,对她重新组合的家庭,对她的男人大方过。
年初三的时候,老五突然在朋友圈看到一条募款的说说,并转发至我们的家人群。晚上兄弟姐妹窝在一块聊天的时候,我才点击进去看,原来是阿福出了车祸,在市医院抢救,昏迷不止。募捐的条文应该是他女儿发起的,里面说到阿福昏迷不止,眼睛被撞坏了,需要十几万的手术费,还配了两张图片,一张是车祸现场,那辆红色的电动三轮车翻倒在地;另一张是阿福头裹纱布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那样子像是已经死了似的。那一刻我的心情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耳边传来大伙的聊天声却什么都听不清了。我们去摘杨桃那天是年初一,那时阿福也不在家,原来在那之前他已经出了车祸,人在医院里。但为什么我没能从那个女人脸上找出一丝蛛丝马迹呢,没有笑容,为什么连悲伤也没有?而且那时候还说不要钱、、、、、、是不在乎,还是觉得没有必要了呢。
我拿着手机盯着上面的图片,想极力求证那不是阿福,但越看得仔细,心中的恐惧和悲伤就越深。明明一个人的生活已经千苍百孔,上天还是觉得不够精彩,非得拿人家最后的资本开玩笑。一个人遭受几代的贫穷和嘲笑,妻离子散,却仍然没有放弃生活,没有放弃努力地生活,苟延残喘,只为了活下去。无奈上天弄人,苦难降临在谁身上都得受着,何况还是降落在一个这么卑微、穷苦、不被看起、没有灵魂的生命上呢?
我脑子乱哄哄的,不知是想得太多还是什么也想不了,手指在屏幕上点击"帮助TA"。我想我的帮助已经来得太迟了。如果年少的我,能靠近这个人和他说说话,哪怕只是弄清楚阿福是不是他原本的名字也已经足够。我忽然意识到,阿福变成今天这样,大部分是周围这些人造成的,他们冷漠、歧视,才让阿福和他的家庭步步维艰。可恨的是,我发现自己原来也在这样的人群里,一颗年少无知的心,跟着大众,对一个在生活的浪潮里拼命挣扎、欲求逃生的生命不断地吐唾沫,最后任由他像水一样消失在水里、、、、、、
年少已经过去,悔恨却永远定格在那段岁月里,时刻提醒着我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身边的人。不知道阿福现在过得怎么样,听说已经出院了,证明这条命还是抵过了上帝无情的攻击,继续以顽强的姿态面对着生活,就是不知道他的眼睛能否重见光明。也许以后,灾难还会降临、、、、、、
年轻的朋友,请你细细记住,不论你曾经怎样轻视、诋毁过一个鲜活的生命;不论你曾经觉得别人有多么卑微、无足轻重。请你从现在开始,抛掉脑里的无知和界限,请记得生命本无贵贱之分,每一个生命都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尊严地存活着,不要让自己肤浅和没有价值的价值观去给每个生命划分等级,要知道,上帝也没有这个权限。善待生命,即使现在你还不理解,但请善待每个生命,善待每个有血有肉的灵魂。多年以后,你会感谢那个善待别人的自己;多年以后,岁月会善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