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告诉我每天要祷告五次,上班时间有两次,上午和下午各一。他们又说祷告后就该喝杯红茶,这在圣训里面都有明文记载。对于宗教活动,特别是在阿拉伯人的世界里,我可要特别尊重。
奇怪的是很少看到他们铺上拜毯祷告,却每天两次喝茶从不间断。还是一群人围坐样品间的烘干机前,其中往来站坐,黄发垂髫并怡然自得¹。
通常默罕默德盘坐在主位,面前一只淡绿色搪瓷铁壶,比台湾功夫茶的壶要大上两三倍。壶外面茶汤水印游走八方,显然颇有历史。炉旁边散着一罐茶叶、一小桶砂糖、还有几片绿叶。那茶叶经常更换,从锡兰红茶到龙井、祁门、铁观音,好像红、绿、白、黑并不挑剔。
“默罕默德,你们煮茶有什么比例吗?” 有一次我忍不住在喝茶前发问
老领班抹一抹嘴巴说:“也没什么特别要求,我们从小喝到大都是这么喝的” 说着就开始准备煮茶。
看我一付不太满意的样子,他很机灵又立刻补充:“也就是先装三分之一壶的茶叶……对的是茶叶,让我说完!再装三分之一的砂糖,对的,就是这个砂糖” 他指着那一桶砂糖,有一点不耐烦。
“最后加满水,放两片罗勒²(basil),或者香茅、薄荷,然后小火慢炖。”
他一边说明一边看看茶煮的如何,开盖两三次以后,很得意的转身拿出几个小玻璃杯。原来我们喝金门高粱用的小酒杯还可以外销来喝茶啊!
他倒出一杯让我尝尝,这茶叶配上大量砂糖经过长时间熬煮之后,都成为红褐色糖浆状的汁液。盛在在玲珑剔透的玻璃里面,一小杯灩红真像晶莹闪光的红宝石。
化验员们被香气吸引,从不同的藏匿地点靠拢过来,许多隔壁部门的也恰好经过。这些青春少年虽然在小城附近长大,可是祖上原是撒哈拉的游牧民族,仍然坚持传统的规矩礼仪。
来宾首先要向盘踞在此的主人致意。为了表现彼此从小相识、关系久远,便从主人的长辈尊亲开始,问候表达的十分具体;
例如 “伯父近来腿脚好些了吗?愿阿拉保佑!”
或者 “令兄出门一切可好?愿阿拉保佑!”
即便是两三天前才见面,也要让人觉得这人曾经放牧远草,过了几个季度。又仿佛才随大队驼铃长途跋涉回来,大家恍若隔世定要问候周全。
所以亲戚朋友之后, 还要细细了解其他;
“你家那头老驴,上回看来毛色光鲜,还好吧?愿阿拉保佑!”
接着 “那头黑皮牧犬,长多高啦?愿阿拉保佑!”
期间还要拥抱数次,交颈贴颊一二,这才算是礼数周到。大家来上一圈,茶浆也更加浓香,于是入座斟茶。第一杯入手;大概要观色、闻香、品尝,然后一饮而尽,开始赞叹并请阿拉祝福。
到了夏季西瓜盛产,茶会里自然有人带来。大家吃瓜非常文雅,绝不随地吐子,一律收好放在铁盘之上。我刚来的时候十分佩服这里保持整洁的意识。没想到吃完之后,默罕默德收起铁盘转身放进样品干燥炉中,三两下就端出烤好的西瓜子。我们在台湾买的瓜子都是专门腌制,一般比较平整。但在这里端出来的瓜子经常是水色歪曲花花一片。但他们绝不挑拣,歪头蜷角一律平等对待。人人随手一捻丢进嘴里,舌尖一转吐出半开的瓜壳,果仁早已下肚。我看的目瞪口呆,不得不信这“西”瓜是非洲原产。
同侪的欢聚和左邻右舍的致意、喝茶,加上享用瓜果之后,眼看就要午餐,没有什么时间工作了。圆脸鬈发的穆斯塔法显然有些苦恼。一天他来找我盘算计划;
”王先生,你看每天的两次祷告、喝茶、寒暄问候还要午餐、午睡,下午三点回城的交通车准时开动,我们的时间真是不够用啊!”
我听完很疑惑: “你算了半天,都没把工作时间算进去?”
穆斯塔法眼睛一亮:”对啊,就从工作里再挤点时间午睡好了,哎呀!谢谢你,王先生,愿阿拉保佑你!”
工厂的大门原来装设的是最进步的自动化铁门,能够抵挡冲撞、不怕外人破解,只有通过安全识别的人员才能进出。为了安抚并减少邻近居民反感,门口守卫就雇用附近放牧的贝都因人。
这些贝都因人自由自在惯了,看到大门立刻指出缺点;
“这门需要开和关!” 这太不合乎游牧民族的习性,加上每次有人经过他们还要回到控制室,那么谁来照顾红茶呢?总不能任由整天飞来飞去的苍蝇先去品尝吧!
贝都因人立刻开始改进。方法简单直接,就是敞开大门从墙边篝火煮茶之处拉一条塑胶绳,另一端绑在对面柱子。有人经过打声招呼,把绳子放松垂到地面不就可以通行了吗?那么不是整天都可以斜倚在篝火旁边,慢慢的饮用宝石一样的红茶了吗?阿拉保佑!
他们觉得这么理所当然的改进大家必定欣然同意,就不需要通知立刻生效。大部分回城的交通车离开以后,他们又觉得不再需要垂放绳子,直接绑上两端就专心的煮茶去了。
我们在厂里一般是要等到天黑以后,工地经理起身说一句:
“油喜,依沟!” (良し,行こう。 好了,走吧)大家才会下班。
这天我有事要先回营区。向经理打声招呼以后,蹬上摩托车就离开事务所。
一路上盘算着斋月即将来到,如何安排斋戒前后的假期,是留在沙漠?还是……
忽然觉得脖子一紧眼前发黑,就不省人事了。
张开眼睛时,我发誓真的在黄昏的空中看到许多金星!我坐起来,发现自己在大门十公尺开外,摩托车摔在附近,还继续嘟嘟嘟的响着。
贝多因人丢掉茶杯,踢翻了茶壶踩熄篝火跑过来,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十分惊恐。后来还是我们雇用的司机阿卜杜拉赶来,把我送去德尔纳的医院。
照了几张片子又做一些测试之后,医生告诉我可以安心,没什么大碍。
但是阿拉伯厂长大为震怒,决定不再敦亲睦邻,要贝都因人通通回去牧羊!
后来在进城途中,偶尔看见公路不远处那几个贝都因人又搭个帐篷,烧着篝火继续他们的红茶。
阿卜杜拉说那些贝都因人也很敬佩我,居然可以飞到门外那么远。
他们叫我 “红茶飞人”。
注¹:见桃花源记
注²:罗勒(Basil)和台湾三杯鸡里面的九层塔是近亲植物,不过北非、欧洲的气味没有那么浓烈。
注³:X-光片显示肋骨有一点裂痕但没有移位。包扎恢复后我几乎忘记了,前一阵子翻出老照片才发现这张阿拉伯文的诊断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