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

十七岁的一个傍晚,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索然无味的傍晚,红日沉默在模糊的地平线,狗尾巴草们蜷着瘦弱的身子静听风吟,草中的蚂蚁王国举行着百年国庆,他们把我的身躯当作了一座巍峨的山峰,纷纷爬上我的蓝紫色的衣服祭拜山神。那时我躺在那柔软的草地上,痴痴地望着操场上那些将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的身形,他们毫无特点,看起来一千个人都有着相同的模状,黑色的人头像蝌蚪一样在燥热的空气中游动。       突然,我的朋友,安东尼奥从身旁猛然站立起来,那背影恍惚间仿佛伫立天地间的奥丁巨人,他用没有色泽的目光冷峻地注视着那一片深秋麦田般的天空,郑重地举起右手,庄严宣告:       “我要参加一万米跑。”       安东尼奥住在我的对面,但是在我踏进这个学校大门以后的三个月我都没有逢见过一次他们寝室开门,以至于楼层上的人们纷纷议论那间屋子的奇闻轶事,有人说他们总是在半夜听到那间屋子里飘出不真切的电波声,有人说那间屋子里面时不时蹦出神秘的咒语,但是,却从未有人在那细微的门缝中遇见漫出的光亮。流言蜚语在人群中漫游,朴素的故事因为各种奇思妙想而插上翅膀,平淡的经历在那些故作玄虚的语气中膨胀,最后流传出来的版本便是那间房子里面住着炼金术士,在里面尝试着新世纪的魔法制作。       当这个故事撞进我耳朵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后了,那时我停在了他们那间一脸肃穆的门前,看见门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海报早已残缺不齐,灰色的人像只剩下了一只眼睛。门上与天花板的空隙早已布满了那些花花绿绿的蜘蛛设下的天罗地网,正是因此我们才在这六月天都觅不得一只蚊子,饿死的壁虎的尸体在天台孤零零地排成一排。那时的我把脸贴上了那扇门试图听到什么声音,不锈钢冰凉的沉默却一直蔓延到我的中。       但这布满想象力和未知的门并未永远将我拒之于外,那年八月我被委托在学校寻找一个出色的英语翻译参加一个哲学年会,我踏进那随处散发这旧书香气的英语学院,在那些怪异的符号中寻找鲜活的人类,可是那些英语学生听说了哲学年会却纷纷摇头摆手,他们说那样的翻译委实过于艰辛,让我另觅高明,于是我只得在那茫茫人海中四处打听,见到那些名不副实却滔滔不绝的骗子,遇见那些自以为是却开头露馅的傻瓜,终了,我一无所获地再度躺在那长满狗尾巴草地上安静地看着彩色的皮球在天空中翻来覆去。       “怎么呢?一脸不高兴。”       捉虫少年的脸遮盖了太阳。       “烦躁呢,找人找不到呢。”       “找什么样的人呢?”       “会英语也懂哲学的疯子。”       “你住的对面不就是吗?”        少年告诉我安东尼奥的名字让我去找他,少年对于他为何认识安东尼奥缄默不言,只是让我作为回报抓十三只螳螂给他。我在草地和树间忙活了一整个下午,细察了通往蜘蛛巢穴的小径,偷听了百灵鸟的对话,终于找到螳螂们的藏身之所,把一十三支徒劳挣扎的螳螂交给了少年。然后我才前往那为时光尘封的大门前,指头敲响了那扇冰冷的门,那闷咳般的响声搅动了安东尼奥寝室里沉滞的时光,回荡的声响将安东尼奥的室友从时间遗忘的角落唤醒过来,我听见门缝中爬出笨重的脚步声,听见了那幽灵般的电波声,混杂在电波声中的是那闻所未闻的咒语,那时颤栗从脚底一直爬到脊背,死亡的阴影黯淡了视线,我试图咬紧牙齿,可是上下颌早已自顾自地手舞足蹈。       现在回想起来那触目惊心的场景或许言过其实,不过在占据视野的那扇铁门被猛然撕开的那一刻却成为心中的永恒,那一瞬间我听见了古旧的沉寂,永恒的寂寞,嗅见了那奇幻诱人的暗香,一个黑色的毛球猛然浮动在我的眼前。那时的我拔腿就跑,所有的开场词纷纷跳下脑后幽深的悬崖,没出几步却撞上了一个身躯,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当天花板静止的时候我躺在了一张书籍铺成的床上。       “不好意思!”       “没有关系。”        那重逢人类熟悉的面容而涌出的泪水至今仍让我的脸颊感到温暖,我喘着气,看着他微笑,说吓死我了,告诉他刚才在那间屋子遇见了魔鬼。       ”魔鬼?那,是我的寝室,你碰见的应该是我室友,请问你有什么事么?“       我看着眼前的青年郑重地推了一下那厚如城墙的眼镜,他是安东尼奥。       后来我告诉了安东尼奥我找他的事情,他告诉我说那个黑色毛球是他的室友,汉斯,他的室友是个疯子,一头钻进哲学中便从此目光呆滞,袜子从来不换,衣服永远不洗,堆积如山的衣服中已然冒出了鲜红色的蘑菇和青色的苔藓,他在自己的床上对着红色蘑菇的孩子批判纯粹理性,向着绿色苔藓说它只是自己经验性的概念。他告诉我需要找的人应该是汉斯,而不是他,他虽然对哲学偶有了解,却都来自于汉斯的长篇大论。我那时邀请安东尼奥一起到狗尾巴草地躺下来闲聊,他说他听说过那些关于他们寝室的传闻,那些东西其实大多都是真的,那些电波声是汉斯半夜收听英国广播电视转动收音机调频时发出的,那些所谓的咒语不过是他和汉斯在用英语讲话罢了,没有人见到他们出门的原因是他们总在太阳栖息于地球另一端时便匆匆出门,回到寝室的时候月亮早已印刻在夜空中了。    “可真是用功。”        “可不是嘛,人有时候一停就是一生。”      他微笑说。      汉斯拿到了那个翻译的名额之后剃下了密如山林的头发,浓茂的胡子残渣堆积了整整两桶,他旧不见天日的皮肤终于再度拥抱新鲜的空气,干渴多年的袜子终于再次畅饮冰水。他借了父亲生来只穿过一次的西装,把桂花研磨成粉制成香包,在蜘蛛们讶异的眼光中踏出那间尘封多年的寝室。       安东尼奥和我则是每日躺在狗尾巴草地上,我无所事事地吟哼歌谣,他则是在字母围成的迷宫中往复,有时我会在图书馆里看着透明玻璃渐渐染上尘埃,而他却在公式和模型中上窜下跳,他有时会告诉我世界上最新的消息,向我讲述巴黎的浪漫和伦敦的傲慢,他告诉我加勒比海盗流传已久的宝藏与西伯利亚永不寂静的寒风,我只是安然地听着,听着他的语言降临在每一个神奇的国度,扑捉所有古老的传说。       汉斯在一个月之后提着一整袋写满英文的文件回到宿舍,那时我和安东尼奥恰好正在回到寝室的路上,他看见我们,手举向空中,。       ”Hey man, I am going abroad!“       汉斯兴高采烈地说他因为这次出色的表现被学院选为那个唯一的留学生,三年出国,拿到学位再回来,他掏出一大堆零碎的前推着我们前往餐馆,在青椒和番茄的香气间把他在会上与外国友人的奇闻异事铺展开来。       安东尼奥和我再一起在狗尾巴草地上待上了一周,那一周的安东尼奥虽然依旧是安东尼奥的样子,然而面容却丢失了神采,他呆滞地望着天空,被突如其来的足球击中也木讷不动,我身边的,仿佛是一尊张着安东尼奥样子的精美雕像。他把英语书和数学题扔在一边,傍晚的风将书页一张张掠过——他一年都没看完的书却被风几分钟一扫而过。我束手无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从静止的思绪中拔出,于是我便在他身边陪着且听风吟,直到那个他宣布参加一万米跑的黄昏。       那间寝室至此归于岑寂,汉斯提着箱子离开了这个国家,安东尼奥开始了他宏伟的计划,他的身影在晨光熹微的时候为揉面的糕点师看见,他的身影在烈日当空的时候被清扫的工人们瞥见,他的身影在夜色深沉的时候为亲吻的情侣们撞见,人们说有一个永不停息的幽灵漂游在这个学校各处。他跑过了没有星星的夜晚,历经了阳光缺席的白昼,他的身影几次被我所看到,却总是在转瞬之间便失去踪影。       我再度清晰地辨别出安东尼奥的面容是在三年后的运动会上,那些眼花缭乱的项目从我眼前流过,我百无聊赖地呆在看台上怀念着那早已失去踪影的狗尾巴草——那里现在已经成为了挂满人造假花的主席台。我望着那已经呈现出疲态的操场,看着那些被翻了几层的沙地,昏昏欲睡,在一片嘈杂喧嚷之中,一道洪亮的话筒声划过浮躁的上空。       ”同学们,一万米长跑早已经成为了我们学校的历史,因为近几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够坚持下来,可是在今年有一位同学坚持要求重开这个项目,于是我们再度把这个挑战身体极限的项目开了出来,今天最后的一个项目便是这个沉寂已久的一万米跑。“       于是我看到了那个熟识的面容从一片寂静之中稳步奔出,安东尼奥和我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戴着那厚如城墙的眼镜,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他在几千双神态各异的面容注视下奔跑,白色的身影在红色的跑道上留下似真似幻的影子,尖叫已然失踪,赞歌全然无影,只有一片开天辟地之初一般模糊的沉默在映衬着他脚步踏地时深厚的闷响。我看见安东尼奥面不改色地一次又一次越过那条荒凉的起跑线,直到最后一圈的时候才看见那些西装革履的领导慌张地拿起奖牌鲜花碎步奔下楼梯,摄影师们的长枪短炮一字排开,备好执笔的女生怔怔地望着那愈发伟岸的身影。       我已经无法描述在安东尼奥越过终点线时混乱的场景,礼花和日光碎成一片,喧嚷与躁动混成一团,可是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安东尼奥在人群的森林中默默地钻了出来,他转身瞥了我一眼,眼中写满陌生和孤独,他将鲜花与人类置于身后,如他跑进来的一样奔跑出去,我那时隐约地感到,安东尼奥将永远不会再回来,他将一直跑到这个世纪的尽头。       那天晚上,汉斯回到了这个久违的国度,我看见汉斯的时候他依旧和我安静地微笑,他和我畅聊了一晚上,说自己将按照合约被分配到实验室去工作,我告诉了他安东尼奥的事情,他只是默默地笑了笑。       再次听闻汉斯的名字的时候已经是那晚上很久以后的事情,当我已经在整理寝室里所有的行装的时候,一个老师找到了我问我是否遇见过汉斯,我说那晚之后再无联系,老师说他们前往实验室的车队后来等了他很久都没有等到汉斯,同时也完全联系不上他,他叫我如果看见汉斯马上告诉他们,我送走了老师,望着对面那扇沉默的门,上面那张独眼海报用熟识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猛然想起安东尼奥说的那句话。       ”人有时候一停就是一生。“       或许他也对汉斯说过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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