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山村是我托付了整个童年的地方,从七岁入学开始,依旧每年要回去,寒暑假两次地回。
北方的村落并非一如油画上的花田锦绣,也非一如白描间的山林峭立。如同我的老家一般,这样斜铺在一座小山丘之上的村子却是常见。丘陵之地,山多而小,恰如繁杂的土包,想必是农耕的天性吧,有土、有水,便可安下一座村庄。红瓦屋顶错落在梧桐与杨、槐之间,树木确也极多,只是并非一味的参天林立,而是簇簇拥拥地遮着院落。泥土路边,野外的地上,花草也极多,野花野草而已,既不绚丽,也无芬芳。至于村中的人,也并不如误人子弟的杂书中所讲的那般清一色的朴实敦厚。农村人的心机比城里人少或许是真实的,但他们却不乏农人特有的狡黠与计谋,冷暖相间才是人间的真相与常态。
老家的生活在我骨子里注入了它的气息,我常想,那野草的顽强不羁必然会将人熏陶得坚强起来,连同它默默无闻、不张不扬的个性。
这次寒假回家,我特地在旷野之中伫足,我想起一些这里的人、事,有些人已然作古,有些事如在眼前。我便在这里懂得人生中一些很浅显却也很实用的道理。人活着,要想受人尊重,就一定要活得比别人好,要比别人强,柔弱换来的怜悯不足以维持人的尊严。站在村庄的前方,我重又审视着它,一个再小的村落上空,也必飘荡着屈死者的亡灵,也会响起枉逝者不甘的哀嚎,它下面也必埋着无数麻木的尸骸,正如它们曾经无知地活着一样,如今它们正似朽木般安安静静地躺着。
我越走越近,村庄已在眼前,夕阳已下,傍晚的浓雾深重厚密,田地、村庄都在它的遮掩之下,白茫茫一片,直如瑶池仙境杂绕在荷叶层间的烟云,却又很像镇上水泥厂里大烟囱吐出来的灰尘,反正都是一样的遮人视线让天地变得朦胧不清。地里成片的玉米秸都已变得单薄,站在那里很是整齐,却很冷漠,见谁也不搭理。我也不想去搭理它们,低头走着自己的路,不觉已至桥头之上。水泥平铺的桥面下,河水稀薄且已结了一层冰,残弱的水流在下面小心翼翼穿行着,偶尔有些冰破的地方,仿佛那水要夺路而出,一直蹿上桥面似的。我能理解,正如平静的夜幕掩映下往往暗藏了巨大的波动,一旦爆发而出,即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强大力量。
村里街道上很是清冷,并不见有一个人走在外面。我很疑心自己是个外人,此时前来会打破了它的宁静与平和,但它毕竟又是我的故乡,我出生并度过了童年岁月的地方,它终究接纳了我。
远方忽而有了爆竹声,继而高处现出绚丽的烟火。我向东北方向望去,是在仙姑山的位置。不知多少地方都托了“仙姑”之名来称呼当地的山,好像自从仙姑的故事编出来之后,她老人家便在全国各地留下了足迹。到底是仙家人物,分身之术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这座仙姑山本是很不起眼,我小的时候,时常爬上去玩耍,上面不过是一些顽石杂草而已,另有一个由两块大石板搭出来的石洞,因为山上再无别处,它便成了仙姑洞。那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人上来烧香祭拜,我上去时多半并无旁人,只自己一个人坐在大石块上向远方呆呆的看,似乎那时便已注定我是一个怪人。然而最近几年,山上凭空建了一座庙,一座塔,又修了上山的水泥台阶。自去年开始有了庙会,当时我怀着旧有的心情去游荡,但漫山的人间烟火却将山头整个的笼罩起来,原先的妙处荡然无存,大失所望之下,我便决定再也不去了。
对于这所谓的故乡,我心中充斥着复杂的感情,如同小孩对粘在牙上的灶糖那般。它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乡,虽然我极力想要远离它,可终究,我还是一年两次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