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匆匆那年》勾起了多少人的回忆。随着它的热播,二十年未见的初中同学,你联我,我串你,建了一个微信群。岁月摧毁了多少记忆啊,看着如今同学的照片,同一个名字却对不上同一副面孔。当年稚嫩到憨傻的孩子已经人到中年,为人母为人父了,身体发福,皱纹也理所当然地站在了自己的岗位上,白发也悄悄地在黑发里若隐若现。
那些校园生活过电影般涌动。谁是谁的同桌,谁欺负了谁,谁喜欢谁……群里的同学们聊得热络,我只默默地看着。当年在学校里,同学们玩玩闹闹,我也只是喜欢旁观。追忆着同学情,又有人说起了当年的老师们,有些老师现在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了。然后一个个老师的名字从手机里跳出来,接着是老师们的趣事被挖掘出来,隐约的老师们的形象渐渐从记忆里浮现了……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曹总死了。是谁说的不重要了,那四个字让我呆了好久。手机屏上又出来一行字:死了有十年了。
放下手机,脑海里全是那个叫曹总的人纷乱的身影,时近时远,时清晰时模糊;时而是课堂,时而是校外;时而顽皮得像个大男孩儿,时而又是严肃的老师;或在讲课或在骂人,或喜或怒……
曹总,是我们初中第一个班主任。入学那年我们十三四岁,他二十六岁。中等身材,长相俊朗,干净干练,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都穿白色衬衫,永远雪白雪白的。他曾数次在班会上训诫我们要注意个人卫生,然后会把一只皮鞋脱下来,向我们展示他纤尘不染的白袜子。告诉我们可以随时检查他的袜子,检查他的人也要接受他的检查。不知道有没有同学检查他的袜子,反正我是没有这个自信。
他向我们宣讲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名字。记得他说名字就是人叫的,人生而平等,我们私下里可以不必叫老师。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提起他的每个人,似乎都很习惯叫他的名字。好像他从来都不是老师,只是我们的一个普通同学。
他讲课很新锐。美好的文字他会让我们闭上眼睛听着他朗诵,讲起课也是抑扬顿挫、情绪饱满。我不曾见他拿过教案,甚至极少翻书,却讲得饱含着深情,每一堂课总有种与他一起去历险的新奇,谁也不知道他会讲出什么有意思的情节来。听惯了那些刻板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之类的老套讲法,我以为语文就只有生字和中心思想,而他将我引向了阅读的享受中。他留作业极出格,似乎很少让我们把生字写上N遍。我写的最艰辛的一次作业是寒假里,他留的一篇题为《童年趣事》的作文,说作文太委屈它了,应该叫中篇小说,字数25000。贪玩的我在假期快结束时也没想好怎么写,就胡乱地记流水账,也没写够那么多字,只寄希望于他工作繁忙无暇批阅。然而他却批阅了,所幸(其实是不幸)大家都只为应付,所以法不责众,他只在课堂上表达了他是何等的失望。
他对作文的重视程度远远高于生字书写。所以作文题目一向不按课本上的生搬,而是别出。我写作文也一向很任性,喜欢的便能写好,不喜欢的只会应付。记得有一篇《人·我·社会》的作文,我得了个“优”,接下来的一篇是我不喜欢的题目。那天在体育场开运动会,他侧坐在观众席的栏杆上批作文。批着批着,他厉声喊我过去,毫不客气地当着那许多人批评我作文写得远失之前的水准。然后给那篇作文判了一个大大的“差”,写得很用力,还不忘在“差”字后面再缀一个惊叹号!他一向很给女生留面子,从不当众批评女生的,那天却让我颜面扫地。他该有多生气啊。
他对男生的教育里多了一个项目——拳脚相加,调皮的男生可能多少都受过他的另类管教。不过,男生似乎挺服他的。我不是男生,没有发言权,但从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角度看,他的出发点是发自内心为学生好的。他没有为作业的事体罚过谁,完全是想要修剪多余的枝杈。
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品行,虽不是学校教育考核的科目,他却抓得更紧些。那时候,大多数学生早上是在学校买饼子当早餐吃的,有为数不少的学生把吃不完的饼子很随便地就丢进了教室最后面的垃圾簸箕里。他看到了,专门将这件事提上了日程,郑重地宣布,谁再把饼子扔掉,就让谁把饼子捡起来吃了!效果显著,垃圾堆里清静多了。不过时间稍长,又有不长记性的把没吃完的饼子扔到了垃圾簸箕里。他讲着讲着课,发现了那块饼,立刻停下来,瞪着眼睛问是谁扔的。站起个男生。他把饼子捡回来掐掉明显脏的地方,一掰两半,笑嘻嘻地和那个男生一人一半吃了。自此,再也没人敢乱扔食物了。
其实他并不是凶巴巴的让人心生畏惧的老师,他很喜欢带着我们玩儿。我人生的第一次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野炊就是他带我们去的。背着家里的锅碗盆瓢、柴米油盐,骑着自行车走了好远,大家就在野地里生火做饭。这样一群城里长大的孩子,被父母照顾惯了,几乎没有什么生活能力,炒菜只知道要生火,锅架到火上,没等锅热起来,先急急地把青菜扔进了锅里,见锅里没有自家厨房里妈妈炒菜时“嗞滋啦啦”的响声,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却不知道要怎么办,几个同学商量了半天,无计可施,便请教他。他看了大笑,善意地揶揄了我们几句,说一看就知道在家里只知道张嘴吃饭,然后告诉我们顺序。炒菜要先放油,等锅热了再放菜,我深深地印在了记忆里。想来他也真是洒脱,一群毛孩子做的饭菜,他居然可以吃得津津有味!
还有冬季的一天,晚自习时下了大雪,同学们吵着要和他一起打雪仗,那天时间晚了,他没有答应,却与我们约了第二天早上早早来学校,美美地打一仗。那天早上他被一群学生围追堵截,严冬里我们个个满头大汗,乐不可支。还有一次夜游中山公园的经历,那是什么节日吗?应该是中秋节,公园里有花灯,他带我们去赏灯了。
他曾许诺会常做这样的活动,不过最终没有做到。初一结束那年,他没有告别便辞职了。
20世纪90年代初,在中国的学校里,以成绩论英雄(其实21世纪的今天,成绩仍然主宰着每个孩子的命运),对于大多数家长和老师来说,成绩代表了未来和前途,所以除了成绩,大多数老师对于其他的方面并没有看得很重。也鲜有肯花时间和精力带着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四处玩的老师。
那时候,许多老师上着课时,会把不守纪律的学生赶出去,避免“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赶着赶着,他们便辍学了。他却不曾将任何一个学生赶出去。虽然他并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为什么不赶走那些“坏孩子”,但从其他老师对他的做法颇有微词了态度里,我隐隐地觉得他是在坚守着什么。多年后,当我看到一个禅宗故事时,我立时想到了他。那个故事讲,众弟子要挟师父将一个惯偷弟子除名,否则众弟子就都离开。师父平静地说:“你们都可以走,我却不能赶走他。你们是非分明,没有我也能成为优秀的人,而他才是真正需要师父教导的啊!”他对学习好的学生和学习差的学生一视同仁。其实他更关注学习不好的学生,努力去激发他们的长处;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那些需要鼓励的学生身上,竭尽全力去改变被社会和学校忽视、放弃的学生。还进行家访来更全面地了解他的学生,不过他没能访到我家就辞职了,因为我是个乖学生,学习不算最好的可也不差,更不是调皮捣蛋不守纪律的,无论到哪个老师手里我都是被忽略的那一类,所以他将我的家访排在后面。他是一位真正的师父啊!
上了十多年的学,经历了不少老师,他是我见过的最用心的老师,无论是在育人上还是在教学上。不过他讲课的与众不同也招来不少非议,甚至有人觉得他是在耍酷,我们的学业全被他的个人表演耽搁了。那时候的我也只是觉得听他的课很轻松,学业不学业的不是我的关注点。当我成为了一名编辑,又机缘巧合遇到一位很好的作文老师,她编写了一本作文书,并说她的书都是真的东西。我很吃惊,难道还有假的?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仔细研究了作文图书的市场,认真地思考了语文教学。我才清楚地看到,学习语文最根本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学会阅读欣赏和自我表达。那时才悟到恰恰是他真正地抓住了语文教学的重点——阅读和写作。他放下那些既得利益,努力为我们的将来做了铺垫。他是一位真正的老师啊!
然而,他有如此种种的好,却有一点不好,也难怪二十年后,有一位同学抱怨:他是一个不负责的班主任。是的,他没能坚持下来,半路上扔下了我们;他给了我们学习语文的快乐,又令我们重返乏味;他告诉我们平等、自尊,却又把我们丢进了驯兽场。入学时班里七十二人,毕业时只剩下五十一人。如若他在,或许七十二个孩子都傻乎乎地定格在毕业照上。
人生没有假设,或许也只能是或许,无论他是好或不好,已经成了过往。他去世的那年三十九岁,我们那年二十六岁;同学再聚首的这一年我们三十六岁,他三十九岁;如果二十年后同学能再聚首,我们五十六岁,他三十九岁……
我们可以再聚首,他却不能再让我们没大没小地叫一声曹总了。那就说一声:曹老师,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