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的第三部。
《树上的男爵》从主人公弟弟的视角,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充满反叛精神的12岁的翁布罗萨的贵族少年柯希莫·迪·隆多,因为和男爵父亲发生了争执,一气之下爬到了树上,并发誓不再下树。从1776年往后五十多年,他一生都生活在树上,却将生命更紧密地与大地相连。“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男爵的墓志铭是对他瑰丽多姿的一生最好的总结。
理智告诉我,作者所写的树栖生活是多么荒诞,他在树上打猎,在树上建立起满足生活必须的一切设施,甚至在树上恋爱、做爱……可是,哪怕它如此荒诞,我却依然沉溺其中。
首先是他所刻画的关于树的一切以及从树上看到的一切。那些美丽的树的名字,那梦幻般的树栖生活,似乎会从字缝里流出汁液来。随便摘录一段:“橄榄树,由于长得弯弯曲曲的,对于柯希莫来说是平坦而舒适的大道,是坚韧而友好的树,虽然这种树的枝干长不粗大,踩在那粗糙的树皮上,无论是走过还是停留,都不会有大的颤动。在一棵无花果树上的情形就不同了。他得留神是否承受得住自己的体重,不停地走动。柯希莫站在用树叶搭成的凉棚之下,看见阳光透过叶片,把叶脉照得十分清晰,青色的果子渐渐胀大,花蕊上渗出的乳液散发出香气,无花果树要把你变成它的,用它的树胶液汁浸透你,用大胡蜂的嗡嗡叫声包围你,柯希莫很快觉得自己正在变成无花果树,他感到很不舒服,便离开了那里。在坚硬的花楸果树上,或在结桑葚的桑树上,都是挺安逸的,可惜它们很罕见。核桃树也一样,我也觉得它好得没的说了。有时我看见哥哥钻进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核桃树中,就像走进一座有许多层楼和无数房间的宫殿,我就很想象他那样爬到那上面去。核桃树作为一种树显示出了何等的力量和自信,又是何等的顽强,连它的叶子也是又厚又硬。”这样的文字,真是令人目眩神迷。
其次是那些有趣的情节。比如我最喜欢的部分,关于强盗贾恩·得依·布鲁基。他使他爱上了读书,因此强盗不再迷恋于财富与控制,甚至不再惧怕被捕与死亡,他的人生在小说中获得了丰富与延伸。
另外,给书的荒诞加上一层现实主义滤镜的是穿插其中的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欧洲历史事件的侧写。启蒙运动中,他与伏尔泰和卢梭通信,印刷自己的出版物。在大革命期间,组织了当地的革命,成为市政委员会的一员。后又经历了雅各宾派执政的失败,波拿马拿破仑的复辟……
但是,最有意思的是书中的隐喻。比如关于“树”。作为“我们的祖先”的最后一部,柯希莫爬到树上这种行为是有象征意义的。
比如柯希莫同伏尔泰谈话时他这样解释自自己树栖的行为:“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伏尔泰很欣赏这样的答复。
再如他跟伯爵的对话:
伯爵说:“你留在树上做什么事情呢?没有理由呀!”
柯希莫张开双臂:“我比你们早到这上面来,先生们,我也要留到最后!”
“你要后退吗?”伯爵大声嚷。
“不,是抵抗。”男爵回答。
因此,在小说中,“树上的生活”是相对于“地上的生活”而言的。“地上的生活”即世俗的生活,平庸、乏味,是柯希莫极力要摆脱和逃离的生活。而“树上的生活”则听从于自己的内心,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一种“抵抗”。然而,这只是一种“局部”的抵抗、精神性的抵抗。树上虽然高于地面,却不是完全独立的。柯希莫并不是一个遁世的隐士,相反,他积极参加社会事务,设计防火系统,赶走狼群,甚至参与政治运动。他的逃离,只是为了更清楚、更理性地看清地面上的现实,或者说,更好地热爱现实。就像这段文字所写的:“他背过身来与人们拥抱。常常在想人与人交往的时候,最美的是中间那段距离。我们在对方心中的映射好像是光的传播,它波光粼粼地晕开在眼前,我们便随着扭曲了的物象,对自己的想象坚定不移。在树上的柯希莫与地上的人们如此和谐地生活,是要感谢叶子从枝头落到树底的这段距离。因为这两头连着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彼此遥远所以彼此安详。”为了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他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都顽固地为自己和为他人坚持那种不方便的特立独行和离群索居。这就是他作为诗人、探险者、革命者的志趣。
结尾的时候,柯希莫奄奄一息,躺在人们为他搬到树上的床上。人们把床架到树上,这时,一只热气球飞过树顶,他像个孩子一样一跃而起,抓住气球的锚绳,被它带着飞走了。死亡在柯希莫的面前也变得如此戏谑又充满诗意。天空似乎永远遥不可及,就像书中的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人类为了追求自由、平等和博爱,轰轰烈烈地掀起革命,以崇高的理想开始,最后却以动乱和专制结束。柯希莫的一生、包括那弥留之际的纵身一跃,都是在昭示藏在人类心中的不变理想:我们那样向往着天空,是因为我们如此地热爱着大地。
最后,摘录全书最扎心的一句真话:
“因为疯狂好歹是一种本质的力量,而愚蠢是本质的一种衰弱,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