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缺口方向的浪涛声变了调,不再是远方沉闷的擂鼓,而是近在咫尺的、带着湿冷咸腥的咆哮。海水,已经漫过了第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正贪婪地舔舐着内岛的边缘。
末日,就在门外。
老杨靠坐在那片鸡蛋花丛旁。千丝线已经失效,精血还在体内奔涌冲撞,带来撕裂般的胀痛和一种近乎狂暴的力量感,却也清晰地预兆着明日的凶险
——他要直面老巫,逼问黑子下落,夺取最后的精血。那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死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后天的太阳。
花丛在夜风里簌簌发抖,奶黄与素白的花朵依旧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小龙儿蜷在花丛深处,小小的身体抱着帝拉尔留下的那件深红绒边长袍,鸡蛋花凑拢她的颈窝,让她的下巴搁在那撮暖融融的蛋黄绒毛上。
月光清冷,勾勒出她尖尖的下巴和苍白的脸颊。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通红,里面蓄满了水光,却倔强地、死死地悬在边缘,一滴也没有落下。
阿盾抱着膝盖坐在几步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目光从未离开过她。
老杨踢开脚边几颗硌人的碎石,也挨着她坐了下来。他学着她的样子,仰起头,望向那片被城堡尖顶切割的、显得格外狭窄的星空。
“啧,”老杨忽然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我没想到,这一年会发生这么多事。”老杨感叹,“从我第一次进入这个城堡到今天,才短短几月,好像比我那七年都要漫长,也,又都要丰富精彩……”
“老杨,你又想家了吗?”
老杨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望着那颗黯淡的星,仿佛想从那微弱的光里,过了许久,久到一颗流星倏地划过天际,他才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释然和疲惫。
“也许吧。”他声音低沉,像在自言自语,“不过现在……好像也没那么想了。”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那红红的眼睛像针一样刺着他,“你呢?还想大海吗?”
小龙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缺口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令人心悸的咆哮。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浪声淹没:“我……我不知道了。”
她把脸埋进鸡蛋花柔软的绒毛里,声音闷闷的,“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点头……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她停住了,小手无意识地揪紧了兔子背上的毛,“老杨,我……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迷茫,也带着一丝被巨大变故和责任感唤醒的、微弱的勇气,“爹爹他……已经不在了。”
老杨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一时间眼前闪过那个在钟楼储藏室里叉着腰、踮着脚跟他叫板“抓到你啦”的小公主,想起了那个在海滩上不顾一切、像只奔向自由的小鸟般冲向大海的孩子。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你不需要为了任何人而改变既定的道路,生命是很宝贵的一种体验,任何人都无法剥夺你的体验权!”老杨突然觉得他说话一下子有文化起来了。
小龙儿吃吃地看着他,眼睛里那层摇摇欲坠的水光晃了晃,却依旧被她死死锁住。老杨看着她这副强撑的样子,心像被泡在酸水里,又涩又胀。
他烦躁地耙了耙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点别扭的温和:“另外,我知道怎么让你触碰海水不会疼……”
老杨在帝拉尔“托付”小龙儿时从他口中知道只要精血全部回到小龙儿体内,她进入大海的时候就不会疼了,但是还是会“融化”,和海水融为一体,然后诞生新的海神……
小龙儿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像两颗被瞬间点亮的星辰,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希冀。“真的?!”她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颤抖。
老杨避开她灼灼的目光。
“帝拉尔……呃,你父亲,最后跟我说的。”他的声音沉缓,平静,“只要把你身上原本的血液,那些……本就是你的,海神的力量的力量,完完整整地还给你……”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滚动,“你再碰到海水,就不会疼了。”
“真的?!”小龙儿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喜,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鸡蛋花被她勒得“叽”了一声。
“真的。”老杨抬起头,迎上她瞬间亮起的目光。这一次,他的眼神深邃、凝重,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甸甸的托付感。“但是,龙儿,听着。”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喊她的名字,“有了精血后你有两个选择:如果留在岛上,你最多一月可活,就会像濡沫一样死去,如果回到大海,你的身体就会溶解为海水,变成大海的一部分。”
“不过……”老杨补充道,“你要是想回去,我随时护送你。要是先想留下,雾岛也一直是你的家,不管哪个,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月色皎洁,夜风拂过,吹得花枝摇曳,挂在小龙儿脖子上的海螺穿出哗啦啦的潮水声。
一声娇俏而又坚定的声音穿透黑夜——
“那老杨,我会变成海水,托你去往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