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那是一年冬季,冬雪初至。


是夜,雪籽轻敲在宿舍的窗玻璃上。从稀疏几声,到密集的敲打,砸在平顶屋上的瓦片和枯叶落满地的白桦树枝桠上,像跳动有律的音符。卷天盖地的北风在呻吟,深沉的冬日奏响了她的哀歌。


我在离家十余里地的红光镇求学,脚程对山里娃来说算不上远。但学校是封闭式管理,没有特殊情况,一个月才准许回家一次。躺在宿舍狭小的木板床上,我企图用残存的体温捂热这冷似铁的冬被。我把被子的角折了又折,整个人缩作一团,寒冷仍然使我无法入睡。恍恍惚惚中,许多尘封已久的往事涌上心头。就像一个个透明玻璃片,支离破碎的故事在断断续续的上演,每一块玻璃都闪着各色的光悬浮在阳光下...


在一块颤动着钴蓝色光芒的玻璃里,有一个扎着牛角辫的女孩,蹒跚学步。呀,这不是我嘛。我看着小号的自己,摇摇摆摆从后院走到前院,又从前院踉踉跄跄走到门口西瓜地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你爹娘已经离婚了。“扑哧!”脚底一滑,她摔了个狗啃泥。


接着,一个泅染着紫罗兰色的玻璃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到了爹,他蹲在屋后的槐树下,手里拿着娘的照片以及他们恋爱时的满盒子信件,却一把撒入了火堆中,顿时焰火蹭高三丈。我感觉,我同娘那一丝半缕的纠葛牵扯,都在无情的火光中燃烧,最终化为一抔灰烬。然后,爹走到前院一把抱起正在玩泥巴的我,说“翀翀,你在家要听爷爷奶奶的话。爹要去北京了,知道北京吗?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城市,娃儿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也来北京陪爹爹好不?”可惜年幼不知事的我,听不懂爹寓意深长的告别,只顾着为那滩被爹踩烂的泥人抽泣不止,伤心欲绝。几天后,爹留给我的是他在细雨微风中远去的背影。


我扭过头,再不忍看下去。后来,和所有的故事一样,每一个角色都会陆陆续续卡着时间华丽出场,一切仿佛都刚刚好。两年后,爹风尘仆仆地回家了,还领回来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漂亮女人。那女人一头棕色的卷发,扎到了她怀中婴儿肉嘟嘟的脸。


我苦涩地笑了起来...


俯仰之间,又一块玻璃出现。它深黑如墨,只有点点星光萦绕其中,仿佛诺大宇宙中静谧涌流的璀璨银河。莫名的好奇心驱使我驻足良久...


“喂,喂,翀翀?”


爹?爹的声音!


“喂,是国华吗?翀那个丫头,听到你打电话来,一溜烟的跑没影了,我这把老骨头是追不上了。你是不知道你这娃娃长大了,就喜欢跟大人反着来,主意又多,人精似的。”


“娘,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问问你跟爹...翀翀...在家都还好吗?我这个月签了个不小的单子,赚了些钱,往家里寄了点,过两天叫爹去镇上取啊。”


“好!你闺女好着哩!我们都好着哩!儿啊,你们出门在外不容易,家里的钱都够使。而且你爹又开始做木工啦,什么木板凳,木耙子,隔三岔五的赶集就推独轮车去镇上卖。还别说,总是满车子推出去,空车子推回来。里里外外也能赚不少钱。”


“娘,真的不用你们这么劳累,你们都多大年纪了。儿子再没出息也养得起你们..娘,你别让爹做木工了,那活重的呀...”


“我倒不用你操心!你要是真心为我们两个老人好,你这当爹的应该分点心给这女娃儿。她都快要中考了,你连她学校的大门在哪都不知道。哎!这都没法怪你,只怪娃命苦...但是,我跟你娘不可能保她一辈子的啊...”


砰!所有的玻璃碎了,落得满地亮晶晶的锋芒。稍一触碰便会令你血肉模糊。


夜很深了,风雪未停。疲惫的我,在奏着雪籽与疾风的交响曲的冷夜中浅浅睡去。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银装素裹。学校宿舍的前面是一片空旷的操场,一夜的雪将砂石铺就的操场覆盖,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映得窗玻璃锃亮。我蜷缩在被窝里,一夜过去,我冻伤的双脚还是冰凉。


“还没起来呢?学校临时通知我们今天上完课可以放假呢,快起床了大家。翀,你也赶紧的。上课别迟到了!”是帆子的声音,她住在隔壁寝室。“好,马上就来了。”听到放假的消息,我飞快地把衣服穿好,掀开被子麻溜地下床。帆子和我同龄,我和她一起在花园州长大。花园州不是州,只是一个平凡的小村,却也是我们心中可触可感实实在在的桃花源。


但凡久居花园州的人,都知道帆的家事。人们都说她的娘亲生得颇为好看,有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又在县城读过师专,是有些文化的。但生下她不久便抛下她和她那忠厚老实的爹,跟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小学教师走了,这十多年就再没回来过。从那以后,帆子的爹就也没寻过其他女人,愣是凭着庄稼人一把子力气,把闺女养活大。村里老人常说:“她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恐怕就是那母女俩一脉相承的大眼睛,水灵灵的招人喜欢,惹人疼哩!”


帆子确实惹人喜欢,却不单是因为那双眼睛。她纯真善良,学习努力。在六七岁时就会帮父亲料理家务,做农活。她这不向命运屈服,始终与生活抗争的劲儿,让我们谁不佩服呢?


冬季的白天很是短暂,我们草草结束了一天的课业。黄昏时分,我和帆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是去年刚修好的水泥路,墨绿的油松披着一身风雪,挺立在道路两旁。天寒地冻,没什么人出门,雪地完好,只有零星几个小狗的脚印。只一会儿,又被雪覆上了。小小的雪花,一片片纷落,一层层堆积,我们踩着厚实的雪毯,就像踩着秋收后田地里的稻草垛。


“翀,你想过将来有一天,离开花园州,去大城市看看吗?”帆子突然问道,雪花落在她的眉梢,她深褐色的眸子望向远方重重叠叠的山。


“去不去大城市我不知道,不过我超级怕冷,我想去冬天也能暖和的地儿,最好是还能有一片海。”我搓了搓手,放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仿佛已置身于温暖之中。


“我相信你可以的,这次考试你又是第一名,我真心为你高兴!”她一副热烈的样子,水汪汪的眼底却流出一股忧伤的清泉。


“帆,我爷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虽然我们现在很难,但人生总归是先苦后甜才觉其中滋味嘛。”我昂首挺胸,故作沉着。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佯装出几许大人才有的沧桑模样。然而,却突然感觉自己的心空荡荡的,就像深山老林的树洞。只有荒芜的风,乐此不疲地涌入。陡然间,又觉得这心像塞满旧纸条的漂流瓶,仿佛世间苦楚与幸福皆了然于胸。


“翀,我们也该长大了,是不是?”


我们是羽翼渐丰的鸟,总有一天能高飞!


海鸥盘旋在低空,猛地扎进海面,随即衔着它的战利品,骄傲地飞向它的岛。浩瀚无垠,多自由的海......


远天默然,群山黛色。深暗的天空中镶嵌着一轮弯月,清冷的银光穿过云层直直地射向雪地,反射出清亮而微弱的白光。我们向这高悬的明月借一抹清辉回家。


雪天的风不知从何处拔地而起,也不知呼呼啦啦要赶往何处去。只是这锥心刺骨的冷,使我们把脸埋进衣领不再说话,不由得加快了行进的步伐。


穿过前面的田埂,就到花园州了。


雪愈下愈密集,脚下的积雪已到了脚踝的深度,鞋袜也被冰雪渗透。我们额前的头发和眉毛都缀满雪花,脸蛋通红。帆打趣说我们是童话世界的冰雪美人儿。饥寒交迫中,我们终于到了村头的老桥上。桥下的河水汩汩流淌,仿佛在宣告着,区区这点风雪,可冻不着我。


我和帆在桥上道别,她往北走,我南向回家。这时,我看到,河里也有一弯月亮,在曲折的河道上荡漾。数不清的雪花从空中泻入,闪耀着细碎的光。


我摸索着回家的路,走到家门口的小巷,风从衣领呼呼的往里灌。我裹紧寒衣,不禁打了个冷颤。


“马上到家了!马上到家了!”我哆哆嗦嗦地自言自语,自我鼓励。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老屋,令我多少个夜晚都魂牵梦绕的青瓦白墙。透过老式的花玻璃,白炽灯散发出温暖的光。爷爷端坐在火炉前看电视,双手惬意地插在他那两只肥大的袖口里。他松弛的眼皮和花白的眉毛都下垂得厉害,却也没能遮住那双炯炯有神的眼。他入迷的看着电视,红光满面,笑容可掬。奶奶坐在床沿,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放在身边。她戴着折了一条腿用红头绳缠起来的老花眼镜,仍半眯着眼,手里缝补着旧年月的衣物,穿着笨重的厚棉衣使她再熟稔不过的动作也变得缓慢吃力。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的白发如雪。画面定格于此。窗外,雪无声的飘落,落在屋前的枣树上,落在小巷的青石板上,落在银波微荡的河面上.......万籁俱静。


一时间,我忘却了寒冷,或者说我已然置身于暖阳中。何须去寻找远方的温暖与海洋,我从来就不曾真正受过冷风吹。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我奋力喊着,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和舒心,我眼里噙着热泪,是心底冒出的暖流。


我回来了........


雪花在半空中被风搅动,像折翼的白蝴蝶。顺着凌乱斑斓的弧线,优美伏落,落在敞开着温热胸膛的大地之上。雪花也回家了。


风雪在外面肆虐,屋子里却很暖和。


炉子里的木炭哔哔叭叭烧的通红,家里的热气仿佛总也消耗不尽。我躺在家里软乎乎的床上,身下铺了两床厚厚的棉絮。我伸直了双腿,再不必蜷缩。就像野地生长的藤蔓,清晨的阳光使它伸展了腰肢,把昨夜的霜雪抖落下,悠悠然吐露出生命的新芽儿。


朦朦胧胧中,我看到了一块玄幻奇特的大玻璃。它是完整的,皎洁的,晶莹剔透的,无暇如美玉。我仿佛变成了水晶球里的小人,世界都被它笼罩着。青幽幽、绿茵茵的草地延绵在脚下,我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仰面躺下。就看到那完整!皎洁!晶莹剔透!无暇如美玉的玻璃上——


两个少女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石子硌着她们的脚底心儿,仿佛也不觉得疼。她们站在礁石上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呼喊,“嘿!嘿!你还好吗...”迎面袭来的波涛卷走了少女的声音,打湿了她们的长发和裙摆。她们仍是嬉戏大笑,追逐打闹。海浪一阵一阵的拍打着沙滩,温暖的海风从遥远的大洋彼端缓缓拂来,她们的心像花儿一样摇曳,就像沐浴阳光......流浪的海鸥终于飞回了它的岛。


“哎,你说这海风是不是有海草的味道啊?”“是阳光的味道吧?”“不,它真真切切应是家的味道。”


家,本就是幸福的深海。


多温柔的海。


我已抵达。


愿你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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