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时节,看到一个朋友在圈里分享她家麦子丰收时的照片,金灿灿的麦地平铺在苍穹之下,两个孩子在黄莹莹的麦粒堆边玩耍,收割过的田野并不黯然,反倒有一种沉静、内敛的喜悦。让我不由得心生羡慕。
好怀念那种亲近土地才有的踏实感和幸福感。远离土地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感到一路行来的孤独,就像手无寸铁地去战场,除了一腔孤勇,人生只剩荒腔走板的凄凉。
我的家乡背靠大别山,土色灰黄,山河纵横,高一点的近山土地可种麦,低一点的临水土地可种稻,一年四季,只要按照老天爷的指示,勤劳收拾好庄稼地,保管吃喝不愁。农闲时,去山上采采蘑菇,或者在稻田里抓抓龙虾,摸摸黄鳝,改善生活之余,又是一种乐趣。在我的家乡,人们惯常对本地产的鸡鸭鱼肉特别青睐,喜欢在前面加一“土”字,以示和外地来的鸡鸭鱼肉的区别。平日,家里来客,主人为了表达对客人的真诚,总不忘在菜上齐了时,说一句:“来,尝尝,这都是俺们当地的…”。接着,划酒令开始,一番酒酣耳热之后,刚开始的客套就消弭了,大家敞开心扉,说说自己的故事,又听听别人的,一摊子酒话就这样把生活在黄土地上的痛苦和烦恼疏解了。因此,生活在我们那里的人,常感觉到很幸福,并亲切地叫这片黄土地为“小江南”。江南是美的,而这个“小”,又充满“可爱”、”亲爱”的意味。所以,如果不是因为有其他追求,一般人,大都喜欢在老家待一辈子。
有时,我也不清楚我对黄土地的这种热情从哪儿来的,我一天耕种土地的日子没待过,但是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黄土地,我始终有一种想拥它入怀的亲近之情。
我的父亲是个文人,一辈子就爱干一件事:写毛笔字。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黄土地的热情。我家有一个茶园,除了春天采茶的时候比较忙碌之外,一年中的其他时节,都比较闲。闲的时候父亲常往乡下走,一路走走停停,看看山,看看水,再看看山水之间的茶园、麦地和稻田,特别惬意。他常对跟在他后面的我说:“天地之大,你肯定再也找不到比我们家乡更美的地方。”那语气平静得不容置疑。
26岁那年,我在家乡做了三年教师,突然有一种想往外走的冲动,于是我考了杭州的研究生。办离职手续那天,经过办公楼,遇到一位同事,她看着我慌张而又喜悦的样子,好奇地问:“快上课了,你要到哪里去呀?”是啊,我要到哪里去呢?我竟然懵了,我是去大家俗称的“江南”啊。它能安放我这颗不安分的心吗?不知道,可是,我不管,我就要去外面看看,我猜这世间大概有比我们这片黄土地更好看的风景吧。于是我笑笑说:“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此时,我们学校的校长,也是我曾经的物理老师正好路过,他看着我的背影温和地说:“去外面看看吧,你肯定会回来的”。当时我想,我会回来吗?
然而事实是,我到了杭州没多久,就开始想家了。那时,为了生活自立,我去大学附近的中学代课,经常是大学下了课,就奔赴到中学上课,杭州雨多,加之那条路又在整修,所以,淋着雨在泥泞里来回赶路是常事。记得有一次,我正骑着车子在路上,突然一场大雨,情急之下,我使劲蹬车子,不小心把车链子蹬掉了,心想快要上课了,还有两公里距离,热火都堵到嗓子眼了,赶紧把车子托给一个五金店老板照管,一个人披着雨衣,踩着泥水,飞快地往中学跑,一路上,雨水打得我睁不开眼,手一抹,又继续跑。幸运的是雨越来越小了,跑到校门口时,雨停了,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我赶紧又跑到教学楼的洗手间整理行装,擦掉泥土。当我努力镇定地推开办公室门的那一刹那,看到办公室里的老师们,有的在批改作业,有的在喝茶,有的在看书,气氛平静而又安闲。不知怎的,我感到特别孤独,我想哭,这不是我曾经也有的安静生活吗?我奔波千里,淋成落汤鸡,就是为了来一个陌生的地方看人家过我曾经厌弃的生活?那么,我厌弃的到底是什么呢?
可我还不想就向生活妥协,就像我家乡黄土地上长的那些草,虽然卑微,很多不被人知道。矮小得不起眼,风吹雨打是常事,日晒人踩也不少,但它们就是要活着,顽强地活着,忍着熬着盼着,慢慢就把春天等来了,而且你能在很多石头缝里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我曾经觉得它们卑贱的可怜,可是在荒腔走板的日子里,它们是我的老师,亲人和最亲密的伙伴。我心里始终记得它们,记得它们的坚韧。
我们家乡有一种美食:黄泥巴蛋,说也普通,但过程独具地方特色。就是用我们那里清明节前后出产的麻鸭蛋做原料,然后混合我们山上的黄土和山下的水,撒上盐,均匀涂抹,装坛,密封,大约一个月过后,用水洗掉黄泥巴,煮一煮,吃的时候,先闻一闻蛋壳,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再尝一尝,鸭蛋白是水嫩中透着一丝咸香,鸭蛋黄出油了,颜色像旭日一样红,味道那叫一个美呀。每年五一前后,母亲总会寄一些给我们,看着咸鸭蛋,眼前不自觉就浮现出母亲上山挖黄土,父亲认真采买麻鸭蛋的情景,他们的用心用意,我只需要闻一闻这黄泥巴的味道就能深切地感受到。
在我的心里,家乡的黄土地不仅是有精神的,有味道的,还是有节奏的。这节奏和韵律通过风的气势,树的舞动,山花野草们的摇摆传递给我,呼唤着我内心对美的向往。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站在公路上四处张望,望什么?望夏天里一垄垄的麦子金黄,一道道的稻子翠绿,天气炎热,蝉鸣鸟嘶,暴雨来临前的大风,翻卷起无数的麦浪和稻浪,它们前俯后仰,虽不连片,但欢快地极有韵致,如诗如画,又像大合唱一样。那时,我最爱趁着风大,拿两根小木棍,像个音乐指挥家,顺着风势,指挥这场夏天的麦地秀和稻田秀。
真的,离开了家乡,我再没有看到那么美的风景,听到那么美的旋律,虽然我还经常品尝到来自家乡的黄土地的味道,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有时,我想,在我遭受挫折的时候,我如果是门前那棵大白杨该多好,无惧风雨,终见彩虹;在我游移不定的时候,我如果是山上那块大黄石多好,斗转星移,心中自有定力;在我患得患失的时候,我如果是荷塘那股清风多好,荣辱不惊,做我自己就好…。后来,我明白了,正是这些带不走的风景铸就了我对家乡深情不变的依恋。
忽然想起每次上学离家时的黎明,母亲送我去车站,坐在母亲的电动车上,我不舍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字字地听母亲的唠叨,她说:“你要好好学习,长大后去更广阔的世界”。那时,我想,为啥要去更广阔的世界呢?那里有很美的风景吗?于是,在长大后的岁月里,我不断阅读书本,不断从家乡出发,向着未知行走,努力用脚步丈量世界的广阔。我发现,越走,我越清楚自己的方向;越走,我越体会到家乡的份量。
如今的我,还在路上。当南风吹起,送来大地的金黄和农人的希望,我告诉自己—
心向阳光,岁月不荒!
黄土地上的一切风景都是我守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