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淘故事,ID:林晨月,文责自负。】
1
复读了一年,第二次参加高考,我心里很紧张。没考上理想的大学,我很难过。是妈妈在背后鼓励我,我才能没有顾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妈还能赚钱,不需要你养家。”妈妈不断鼓励我。
我感动的同时,也担心自己不能回应妈妈的期望。虽然妈妈告诉我,她只希望我能开心。
我平静的生活,在两天前他们出现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们是谁?”
“我是你爸。”
“我是妈妈。”
他们一人说一句,话虽不多,可一上来就要抓我手,吓了我一跳。纠缠了半天,他们才离开的。今天又来,和妈妈在门口拉扯,一遍一遍地喊:“让我们见见女儿吧。”他们喊的声音太大了,不光我在房间能听见,估计整个楼道都能听见。我来到房门口,打开一小条缝。
“你们小声点。”妈妈请他们进来,“她在复习高考,你们别吵着她。”
“她还参加高考?”
我脸刹时就红了。我同学都上大一了,我还在复习高考。只有妈妈还替我说话,希望他们安静不要打扰我。可他们根本不听,无理取闹,重复着让我出去见他们。他们的嗓门洪亮,一点都不克制。
女人说:“让她出来。你根本就不是她妈。她是我怀胎十月才生下来的。”
妈妈根本没法招架,看着已经有些疲惫。
“放开我妈。”我出来。
女人一看见我,扔下我妈向我冲来。“快,让妈妈看看。”
我赶紧躲到妈妈身旁,挽住妈妈的手。“这才是我妈。”
女人停下脚步,看着我,挤出难看的笑。
他们上次离开后,妈妈就告诉我了,我是她抱养的。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结婚。她告诉我,她是从王姓的邻居那抱养的我。那家人也是从别人那里抱养的。他们想要儿子,抱养我是因为没有人把儿子送人。他们结婚几年都没孩子,偏抱养我后一年就怀上了。听说后来他们生的还是个男孩。他们不想要我,毕竟是女儿,还是别人家的。他们想把我还给我亲生父母,可我父母生了个儿子,家里又不富裕,不想交罚款,不愿要回我。
邻居要把我遗弃,妈妈正好工作调动,带着我离开了那里。
妈妈之前并不知道他们。他们一个叫许志伟,一个叫吴爱兰,到底是不是我父母还不好说。
“我才是你妈,她不是。她是人贩子。”吴爱兰之前喊了一会儿,嗓子有些沙哑。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当年我们把你抱给王家,是这女人私自把你从王家抱走。她根本没得到王家的同意,不是人贩子是什么。”
吴爱兰左手叉着腰,右手指着我妈,口水伴随着她张合的嘴四处喷溅。
妈妈的手突然抽了下。“你,胡说。我有领养证的。”
“我胡说?”吴爱兰笑,“我上门问过王平了。”
我往旁边一瞥,妈妈的脸瞬时煞白。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论吴爱兰和妈妈谁说的更真实,我更相信自己的感受。王家哪怕还没把我遗弃,我待在王家和待在许家估计也没什么分别。“她,是我妈。这,是我家。而你们,是这个家不欢迎的人。请你们离开,别再来,不然我要报警了。”
“没良心啊,自己爸妈都不要。”许志伟用手指着我,连说了几个“你”,最后慢慢把手放下。
吴爱兰也附和。“我十月怀胎,鬼门关走了遭才生下你。早知道你这样无情无义,我就不该生下你。”
我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表演。他们不断控诉,一直用血缘来指责我,却忘记了是他们把我遗弃。这些年,妈妈一直没结婚,一人辛苦把我拉扯大。她就是我妈妈。
许志伟骂累了,就坐到沙发上,让吴爱兰接着骂。许志伟从坐着又换成躺着,看着有些虚。吴爱兰却好像不知疲惫,中气十足。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听。
“求你们了,孩子还要高考,有事等高考结束后再说好不?”
妈妈刚说一句,就被吴爱兰顶回来。“爸妈都不认,考上又有什么用?”
本来我就因为复读紧张,再被她这样说,心里的火气更是难以压住。“你——”
“你怎么这样?你儿子不也是今年高考吗?这就是你们为人父母的做法?”
“你好意思说这种话。什么做人父母。我女儿被你养得连自己爸妈都不认。”许志伟扶着沙发站起来,黝黑的身体看着有些瘦弱。他扯了扯嗓子,连咳几声,最后吐出一口浓浓的痰。他侧过头随便一吐,正好吐在沙发脚上。
以前我问过妈妈,为什么别的孩子有爸爸,而我没有。我总羡慕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妈妈总是含糊地回答,每次回答的还都不一样。我以为爸爸死了,妈妈不想让我伤心,编了各种理由。现在我的生父站在我面前,我却有种感觉——他还不如死了好。
“你们到底想怎样?”我问。
“你跟我们走。”许志伟上前要拉我的手,“只要你跟我们走,我们就不为难她。”
我手一缩,他抓了把空气。他身体往前一踉跄,差点摔倒,被吴爱兰扶住。他手搭在吴爱兰手上,直起些身子指着我妈说:“沈月华,你个人贩子。弄得别人家破人亡。你会遭报应的。”
他这样说我妈,我再也忍不下了。我上前把他往后一推。“你再这样闹,我要报警了。”
吴爱兰没扶住,他摔倒在地。“报警啊,把沈月华抓走。”他坐在地上还不忘叫骂。吴爱兰赶紧俯身扶他,他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想自己站起来,没想到他突然吐出一大口血。浓浓的血腥气息冲入鼻子,让人感到一阵恶心。我一下没绷住,把早饭都吐了出来。和他的血混杂在一起,显得更加恶心。
吴爱兰慌了神,跪下想要把他扶起。可他太重了,吴爱兰没扶起来,又砸到地板上。
“别动他,我打120。”妈妈吼道。
许志伟看上去像是快要死了。吴爱兰不敢再乱动,手举在空中胡乱摆弄不知往哪放。许志伟还在吐血,我还在干呕。
救护车来得异常慢,像是在等待他死去一样。
2
许志伟没死,最后他还是等来了救护车。吴爱兰跟着救护车一起去医院。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虽然已经吐干净了,但还是难以控制地干呕。他是我生父,要是他被我推倒后死了,我该以什么心情对待?前一刻还在想救护车要来得再迟些,直接让他死了,一了百了。后一刻又庆幸,还好他没这样直接死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认他,但他如果因我而死,我心里又过不去这道坎。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妈妈跟出去把他们送走回来。门关闭,打开,再关闭。我努力扯了下嘴角,没笑出来。许志伟他们离开,我终于可以安心复习高考。我回到房间,坐回桌前,心思却没法集中。马上要高考了,模拟卷上的题看着却那样陌生。一年前我就该熟悉它们的。不要到最后,还不如去年考得好。在桌前愣了好一会儿,笔随意地在试卷上画出几个难以辨认的圈。
妈妈像是知道我的想法一样。她端着水果进来,放在我桌上。她的手搭在我肩膀,手心的温度渐渐升高,透过衣服传递给我。她垂下的发丝若有若无地从我脸上划过。我不敢抬头看她,不敢面对她。
“去医院看看吧。”妈妈说。
妈妈刚才跟出去,要了吴爱兰的手机号。刚刚联系了,人已经送到医院,正在抢救中。
“我不是……”我想解释,担心妈妈多想,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我没遇到过这种事。最近发生的这些事,简直把我的人生都搅得天翻地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已经不羡慕别人有爸爸了。
妈妈拍了拍我的肩。“我知道,我相信你。”
她没说她相信我什么,也没把许志伟夫妇对她的责难放心上,只是告诉我许志伟情况不好。许志伟之前就有病。什么病吴爱兰没告诉她,不过从吴爱兰的语气中听出应该不大好。如果不去可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怎么会这样?坏人难道不都应该活得很长吗?妈妈再次提出去医院看看,然后就不再说话,等着我做决定。见不见最后一面其实不重要,最后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3
上次来医院是什么时候?我不怎么生病,回想了下,没什么印象了。医院里总有一股说不清的气味,可能是消毒水的气味,也可能不是。也可能是我心中难以说清的情绪创造了这种气味。
我拉着妈妈的手,感受到手心的温度,心里才略微安心些。
我们到的时候许志伟还在抢救。抢救室外,吴爱兰靠在墙上,目光略显呆滞地看着紧闭的门。她的嘴唇被咬得发白。在我印象中,她还是那个嗓门粗壮,无理取闹的妇女。而此刻她看到我,只是匆匆一瞥,话也没说,头就转回去紧盯着抢救室。
作为妻子,她对许志伟的关心是真切的。而作为母亲,她对我的关心可能只在怀我的时候。当我出生后,她发现我不是他们想要的儿子,对我可能就只剩下嫌弃。
她的头轻微地,有规律性地,轻轻地撞着墙。如果许志伟再不出来的话,医院这墙说不准要砸个坑出来。
妈妈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我朝着吴爱兰走过去。
之前在我家,她那样纠缠我。现在看到我却没反应,我生出逆反心理。“他怎么样了?”我站到她身旁。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有的悲痛欲绝,有的喜极而泣。我站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如果许志伟没抢救过来,我会为他难过吗?我想象不出。
“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把我送走?”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知道。显然她的回答不会超出我的认知,但我还是问了出口。毫无意外,肯定是因为重男轻女的思想。不过作为女性,同样也是母亲的她,也是这么想的吗?
吴爱兰的视线终于从抢救室离开,看着我,愣了下。或许是没想到我会明知故问吧。短短片刻时间,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好几番。
她不说,我替她回答:“因为我是女孩吧?”
“是因为婆婆,就是你奶奶。”她头转回去,看着抢救室,声音很小。
我没有出声纠正她那不是我奶奶。她声音很小,我凑过身子努力听。
她接着往下说:“你奶奶说你不是我生的。”
“那正好,你们别来纠缠我。我确实不是你生的。”
“你奶奶说,她在手术室外最初看到我生的是男孩,后来就变成了女孩。那天和我一个病房的也在生,是被她抱错了。”
“就因为她说的这些话?”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手朝我的方向伸了下,最后缓缓放下。她继续说:“我和你爸当然不信。但是你奶奶一口咬定自己不会看错,慢慢地我们也受了影响,越看越觉得你和我们长得不像。”
“所以你们就把我送人了?”
“那当然了。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总不可能给别人养。”她口水喷出来,差点溅到我脸上。“计划生育抓那么紧,养了你,我们还怎么要自己的孩子。”
我叹了口气。“当初觉得我不是你们生的,现在又为什么改变想法?你们应该去找那个男孩啊。”
吴爱兰摇摇头,朝我挤了个笑脸。“我们找过很多次,那家人怎么都不肯把孩子给我们。”
她用的是“给”,不讲道理,心里认定别人就要答应。可能把在我家用过的花样在那家人身上都用过一遍了。那男孩的家人肯定不乐意别人要走自己的孩子,应该是持久的拉扯。我眼前仿佛都有了画面。他们刚闹完,许志伟就进医院了。抢救室的门仍然紧闭着,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去。
“你们就没继续找他?”
“后来做了亲子鉴定……”
“别灰心。那天医院肯定还有其他男孩出生。”
我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也得到了她的回答,却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即便荒唐,他们也要那个男孩做完亲子鉴定才肯接受。这样所谓的“父母”我没必要在意,感觉自己真傻,刚刚还担心他会不会出事。来这之前我还没法说清自己心里怎么想的。现在我知道了,我只是想要个答案。我原本平静的生活这样生生被人打乱,我想要个合理的解释。不过,我得不到什么合理的解释。她给我的回答比我原先想的更荒诞。我不可能去找那个所谓的“奶奶”求证,也无需证实。得到答案我才发现,我心中的空洞是他们弥补不了的。他们可能是我的父母,不过对我而言还不如陌生人。
“妈,我爸没事吧?”
一个男生的声音响起。我回过神,打量着他。他个头和我差不多,略高一些,脸上坑坑洼洼的痘印还泛着红。他呼吸急促,应该是跑了些路。这个人应该是我的“弟弟”。我不免又打量了他一番,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与我相似的痕迹。
“她是?”男生问吴爱兰。得到吴爱兰的回答,他没有惊讶。“姐姐,我叫小龙。”
他的声音沙哑,脸上的神情却显得稚嫩。他应该只比我小一岁,可看起来却还像个孩子。他应该也要高考,吴爱兰在一旁关心他复习的情况。许小龙。这个名字应该还承载了许志伟望子成龙的美好愿望。现在准备高考的关键时刻,吴爱兰再次叮嘱他,等许志伟出来了就回去。我没问吴爱兰,他们给我起了什么名。可能刚生下来还没来得及起,不过即便有,大抵也逃不脱招娣之类的名字。
“姐姐。”他又叫了一次。
“我不是你姐姐。你叫许小龙,我叫沈欣怡。”我推开他,要走。
他拦下我。“我妈说你是我姐,你就是我姐。”
他一句话就说了三个“我”,想来自小全家人就围着他转。毕竟是好不容易才盼到的男孩。
妈妈走到我身旁,拉起我的手。“怎么了?”妈妈的手很有力量,抓着我,让我很有安全感。
许小龙张开手,挡在我们面前。“姐姐。”他热忱地望着我。
他一声一声地叫着“姐姐”,我几乎有些动容了。遗弃我的是他的父母,不是他,我差点就要应下。
“他一直囔囔着想见姐姐。”吴爱兰走上前。
许小龙又配合地叫了一声。我不知怎么回应,这时许志伟被推出来。许小龙丢下我,赶紧冲上去。许志伟的手吃力地抬起,指着我。“女儿……”
4
许志伟被送往病房,吴爱兰和许小龙一人一边跟着。到病房安顿好,吴爱兰留下许小龙,去给许志伟办入院手续。许志伟虽然抢救过来,但还需要留在医院观察。
他看起来很虚弱,真的像快要死了一样。
因为他最后的那声“女儿”,我最后还是心软了。妈妈看出我的事还没解决,陪我一起来到病房。妈妈在外面等着,让我自己进去。虽然面对许志伟有些紧张,但想到妈妈在门口,就安心了些。
“姐姐,来这里。他是爸爸呀。”
许志伟身上插着各种仪器。这些仪器显示的曲线、指标,还有英文,我都看不懂,但我知道,那些是他生命的指标。“你没事吧?”
他已经抢救过来,又在医院,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他露出惨淡的笑容,看着我。他的手艰难地抬起,可能想握住我的手。这回我没躲开,他的手刚碰到我,就重重地砸到床上。他再次试着抬起,手微微动了下,又垂下去。
“我想活……”
他的声音微弱,像是隔了好几米开外传过来的。我的情绪一下没控制住,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其实我也不是可怜他,不过他这个样子看起来真的有些可怜。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浮肿手指粗大,在我手中感觉不到力量。活着太困难了。如果没有妈妈收养我,我可能也活不到今天。
“当年的事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吗?”他很虚弱,说两句话也要好半天。和在我家时那样咄咄逼人简直判若两人。
“当年的事我无所谓,我只要你向我妈道歉。她不是人贩子,没有她就没有我。”
“对——”
“等一下。”我打断他,把妈妈拉进来。
许志伟看着妈妈,憋红了脸,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出:“对不起。”
妈妈捂着嘴,表示原谅他。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心里觉得的没做完的事是什么。
许志伟道歉了。他现在这情况,我已经没那么恨他了。我和他成为各自的陌生人就好。许小龙跪在他床头,抓着他的手一直在哭。
“你得的什么病?”
“尿毒症晚期。”吴爱兰办好住院手续回来。
我拿出手机在百度上查找关于尿毒症的信息。这病对我来说很陌生。从网上的信息拼凑出这疾病大概的模样。各种名词罗列起来,有些吓人。我不明白早期与晚期的区别,只是有句话跳进我眼中。尿毒症本身是不能治愈的。其他的信息我没再看,收起手机,看向许志伟时突然觉得有些可怜。
“我知道,当年的事是我们对不住你。”吴爱兰说,“你看看他。你原谅我们好不好?”
妈妈也被她说动,告诉我,如果我想认回他们也没事,她不会介意。她让我自己选择。许志伟用死亡做成筹码放在天平上,我没有什么可以匹配。“我相信你们是我父母,”我顿了下,“不过,我们还是就当陌生人吧。”我转向许志伟,“你自己好好保重,配合治疗。多活几年,让我可以继续恨你。”
我拉着妈妈离开。许小龙突然绕过床冲过来,一把抓住我衣服的同时,顺势跪在地上。“姐姐。”他吼出来,声音也变得尖锐。“求求你,原谅爸爸妈妈吧。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要生我,姐姐也不用被送走。”他脸上印着两条泪痕,眼泪还在不断往外流。
我把他扶起来。虽然我没被送走的话可能就没有他了,但也算不到他头上。只是他的父母不喜欢作为女孩的我而已。
“我已经不恨他们了,他们也不需要我原谅。”
确实已经不恨了。本来他们不出现的话,我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我知道自己被亲生父母遗弃也就是两天前,要说恨也没多少,他现在都快死了,恨他又有什么意思。
听到我的话,许小龙又跪下了。我还来不及反应,他便抓着我的手。“姐姐,你救救爸爸吧。”
我想起刚刚看的资料——尿毒症本身无法治愈。“我又不是医生,求我干嘛?”难道是没钱透析了?求我,我也没钱啊。再说了,找我要钱也太离谱了。“你们要是没钱,卖房、借钱或者募捐啊。”
我正愣着,吴爱兰也上前跪下来。“怎么说他也是你爸,救救他吧。”
“去透析啊,求我干什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事情怎么变成这样的?我的大脑停滞,没法运转,只听到她说许志伟现在的情况透析已经没用了,只有换肾才可以。换肾才可以。
“想得美。”
妈妈的吼声把我拉回现实。我才反应过来,换肾的意思是让我捐一个肾给许志伟。他们纠缠这么久不是因为他快死了想认回我?居然是为了我的肾?这是什么样的家人?生下我的时候,嫌弃我是女孩,把我送走。现在快死了,又想我用肾换他几年寿命。
“我一颗肾能换他几年命?”我拿出手机查一查肾移植。
许志伟闭上了眼睛。想到他那句“我想活”,我只觉得想吐。我看向许小龙,他不敢和我对视,低下了头。他叫我的那声“姐姐”里到底有几分真诚?如果要捐肾,为什么不找他?他才是许志伟的儿子。
吴爱兰跪着往前走了几步,扯着我的衣角。“只要一颗肾就好。不会死的。好好养养就没事了。”
“你有没有人性啊?”妈妈一把打掉吴爱兰的手,“她好好一个人,割了肾怎么生活?”
吴爱兰没有理我妈,而是看向我。她再次露出乞求的眼神。“他终究是你爸。”
听到她的话,我笑了。在她看来,因为血缘关系,我捐肾是理所应当的。“我一颗肾能换他几年命?”
“十,十年。”吴爱兰不敢看我的眼睛。
“那你们又养了我几年?”
“可是他毕竟是你爸呀。”吴爱兰说,“要不我给你磕头?”
吴爱兰说着便真磕头。咣一下,一个沉闷的声音传来。我赶紧阻止她。“你别这样。就算他是我爸,凭什么就要我把肾给他?”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我真的想不到其他办法了。”吴爱兰哭出声来,随即擤了长长一声鼻涕,顺手在裤子上擦去手指上的鼻涕。“你恨我们也正常,只是……”
“只是什么?”我问。
“这世上只有你能救他了。”
“你错了。”我指着许小龙,“除了我,他也可以捐肾。”
“不行。不行。那怎么行?”
一说到许小龙,吴爱兰就慌了。她刚“求”我捐,我这一提让她儿子捐,她就急了。看她的反应,我也明白当我的生父嫌弃我是女儿时她是怎么想的了。她完全可以和我说许小龙配型没匹配上,可她急得连谎言都忘了编。
“不是说要救人吗?”我说,“他应该很愿意救他爸的命。”
“他不行。”许志伟努力地支撑起来。他身体虚弱,支撑起一点也很困难。许小龙赶紧上前扶他。果然是父慈子孝。
“因为他是儿子,所以不行吗?”
面对我的质问,许志伟一点也不遮掩。“当然。他还要给我传宗接代,少一个肾怎么行。”
“所以我少一个肾就是理所应当?”
许志伟闭上眼,在许小龙的帮助下躺好。虽然我从来没对他有过期待,但我还是被他的观念气到了。这同样的事再次发生在我身上。传宗接代,多么可笑的一个词。因为要传宗接代,我刚生下来就被遗弃了。因为要传宗接代,我还要把肾都捐出来。他们从来没想过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要不是妈妈在身后托着,我都要倒下了。
“你们不配当人父母。”妈妈也气得骂人,“她是我女儿,不是一个长了肾的容器。”
“难道你要见死不救吗?他可是你爸啊。”吴爱兰没有理我妈,仍然想用道德绑架我。
看着他们的嘴脸,我冷哼一声。“他不是我爸,你也不是我妈。我们之间仅有的一点血缘关系,也在你们遗弃我时消耗尽了。”我拉着妈妈离开。
许小龙突然开口:“我去做配型,你也去做,敢不敢?”
我还没反应过来,许志伟和吴爱兰已经出声阻止。轮番上阵,坚决打消许小龙的这种念头。
“凭什么你做我也要去做?”
我被许小龙的幼稚整笑了。不过,能看到许志伟两人这样滑稽的举止也挺有意思。许小龙没有被他们说动,直直地看着我。
“做就做。”我不顾妈妈的阻止答应他。我倒想看看,要是许小龙和我同时匹配上,我又不愿意捐,他们会不会逼许小龙捐。是命重要,还是传宗接代更重要。反正即使我匹配上了,也还可以反悔。
5
最后许志伟和吴爱兰还是同意让许小龙做配型。他们眼神不时地瞥向我,可能是终于能让我去做配型,才勉强同意。
医生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有点稀疏,戴着厚厚的眼镜。知道我们的来意后,他推了推眼镜,头凑近了把我和许小龙都打量一番。“是你们要做肾移植配型?”
我点了点头。吴爱兰扯了下许小龙,最后还是没阻止。许小龙也点点头。
医生伸了个懒腰,仰靠在椅子上。“你们都满十八了吗?和患者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儿子。”许小龙说,“昨天就满十八了。”
我在心里计算着,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是四天后。他的生日比我早五天。医生看过来,我点了点头。“在血缘上,我和他是父女。”
医生听出我话中的意思,坐直了身体,手扶着镜框又仔细把我打量一遍。“你确定你要做配型?”他叹了口气,“没有亲属证明的话,要先做亲子鉴定,证实是父女才可以。”
亲子鉴定加急的话,72小时可以出结果。虽然妈妈又劝了我一句,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但我还是点头。至少做个鉴定,也许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呢。那连配型也都不用做了。
我的亲子鉴定没出来,许小龙也没做配型。医生说需要户口本、派出所开具的亲子证明。吴爱兰留下来看着,不让我跑,许小龙跑回去开证明。
到了午饭的时间,我早有些饿了。我和妈妈坐在长椅上,吴爱兰就坐在我们对面看着。妈妈叫了份外卖,和我一起吃。吴爱兰不敢离开,不敢叫外卖,甚至把许志伟晾在一边不管。直到许小龙开好证明回来,她已经饿得有些萎靡。
其实我又不会跑。跑回去,到时候他们又上门堵,高考都不用考了。刚刚吃饭的时候查了下,配型结果大约要一周才能出来。用这检查换他们不来打扰我高考,也挺不错的。经历了这样荒诞的事,我已经不紧张了。相比之下,高考就像个小插曲。
“怕吗?”妈妈问我。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可怕的。他们给了我生命,现在我要了解这没有意义的关系。我不是十九年前被人随意遗弃的婴儿。
没有意外,亲子鉴定果然显示他是我父亲。这个结果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打击。许小龙走到我跟前。“现在我们可以做配型了吧。”
他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点起伏。我更确定了,他之前的那几声“姐姐”不过是装出来的。我站起身,配型而已,我不怕。
“签了这份捐献同意书,就能做配型了。”医生把同意书放到我们面前,用程式化的声音告知我们。
我看着同意书上的“本次捐献纯属本人自愿,无家庭胁迫及器官买卖”愣了神。我是自愿的吗?签下,这场闹剧就要结束。不论匹不匹配都与我无关。
做完配型,我和妈妈一起回家。配型的结果出来之前他们都不会来骚扰我,可以安心地参加高考了。复读一年所经历的,也不如这两天这么丰富。高考时我紧张的毛病好了不少,应该发挥得还行。
妈妈请了好几天假陪我高考,现在高考结束,她也要回去上班了。算着时间结果应该出来了,许家人还没找上门,有可能是结果不匹配。不知道许志伟的情况怎么样了。那天他吐血真的吓到我。我正想着,许小龙独自找上门。
我刚开门,许小龙就问:“高考怎么样?”
我有些意外。他家的人第一次关心我高考。之前纠缠的时候,完全不在意我要高考。
“还行。”我想到他也是今年高考,随口问了下,“你考得怎么样?”
许小龙突然哭了。“爸死了。”
病情恶化得这么快。配型的结果出来了吗?怎么会这样?
“三天前,配型结果出来了。我匹配上,你没匹配上。”
我还在想着三天前考的是语文和数学,数学最后一道选择题不知道有没做错,许小龙接着说:“当时在考数学,他们没和我说。等高考结束,爸就死了。”
许小龙刚擦去泪水,眼泪又流了下来。“要是没有高考就好了,爸就不会死。”
“就是没有高考,他们也不会让你捐肾的。”本来还想继续说,看他哭得那么惨,我还是安慰他,“病情恶化这么快,就是换了肾也未必能好。”
听到我的话,许小龙哭得更伤心了。他的声音跟不上情绪,只剩下急促的呼吸。他的伤痛我无法抚平,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哭。
“后天是爸爸的葬礼。”许小龙渐渐平静,“希望你能来。”
“我不会去的,你别再来了。”
“姐——”
我打断他。“我不是你姐。十九年前不是,现在更没有必要是。”
许小龙变了脸色,张了张嘴,没说话,转身离开。这一刻我和他们许家最后的一点关系彻底抹去了,我的心里却很平静。他们短暂地出现,又很快地成为过往,而我在此刻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