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静悄悄 (十一)

十二

过年这几天的时间里,最享受的莫过于各家的爷们了。我们那里称呼成年的男子为“老里”,有时候大人们给小孩开玩笑就说孩子是“小老里”。我们家的老里这几天基本不干什么事,吃完饭,嘴一抹,就各家串门找牌场。村南和村北,都各自有固定的场所,老里们心里都默许这些地点。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又伤家。老里们心里也很清楚道理,每个人兜里带不多的钱,有谁输完了,或者输的心里承受不了了,就换下一个人。四个人玩,周围能围两三层人呢,换一个人,是很快的。有牌瘾的人,出门时老婆可能还交代不要玩牌,自己也真真地答应着,可是看不多大会,就手痒心急,一屁股就坐上桌了。层层的观者都努力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芭蕾舞般的脚尖,也绝不会有“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觉悟,时不时应和着,晚来的人,寻着阵阵的附着声音,也能很快定位到牌场的具体位置。有的人兜里揣着瓜子花生,一边嗑着一边看牌,有谁狠狠地甩桌子上两张牌并自带配音“对天”,嗑瓜子的大吼一声“好”,瓜子皮喷到旁边人的衣服上,迅速地滑向地面,瓜子皮还没有落地之前,众人也高呼着“好好好”。

其实吧,是怡情,还是大赌,从打的牌的类型就能知道。那时候最多的是“牌九”和“长牌”。“牌九”是32张,四个人搓一搓,码几堆,庄家撒骰子,骰子的数从庄家开始数起,到谁那里,谁先拿四张牌,拿完配牌再比牌。四个人坐的位置各有一个名字,庄家位就叫“庄家”,逆时针数下去,分别是“上门”、“天门”和“末门”。根据骰子数来决定最先摸牌的那个人,可不是一个个数下去得来的,这里面有顺口溜:5,五自手,庄家搂一搂(就是心里要赢三家),庄家先抓牌;6,上头,上门先抓牌;7,打对,庄家背,天门先抓牌;8,到地儿,末门先抓牌。其他的数字,就以此类推。比牌规则和市面上的都一样的。

“长牌”有点像现在经常玩的扑克牌,但是比牌大小是按着“牌九”的规则来的,而且很特别的是每张牌上都印着梁山好汉一百零八将的像,挑出一张来,经常打长牌的人都能说出一二三来,我是着实着迷了很久。

长牌是怡情,大家玩几分几毛几块而已,一般中老年人偏爱玩。年轻一些的就是玩牌九了,牌九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赌博了。平时县里乡镇会时不时下来人,四处巡逻抓赌,然而,过年那几天就不会抓赌,对于平日提心吊胆的老里们,这几天算得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了。

牌九的影响力是很大的,不只是老里们喜欢玩,连我们这些小孩都学着玩。我们没有骨牌,只能用扑克牌择出32张,赌资是“画片”——火柴盒正面和反面拆下来的。过年的时节,是老里们玩牌九的旺季;对于孩子们来说,最喜欢在“唱大戏”的时候玩。

每年村里面都会从外面请来戏班子到村里的一块开阔地上连唱好几天,我们称为“唱大戏”。唱大戏是一年之中村子里最大的事,开戏之前,各家都自带小板凳,端坐在戏台底下,等着演员上台。白天如果没事的话,小孩就会跑到戏台那里相约斗牌九,玩到晚上,正好听唱戏的。有一年唱大戏的就在我家门口,戏班子也住在我家的大院子里,其中有一个孩子跟我年纪相仿,我们俩经常跑到戏台后面翻看一本很老的歌曲本子。有一次我们正在后台摆弄着戏服,突然帘子外面一声“好哇,原来你们躲在这里面,看我不告诉咱爸去”。我当时以为闯了祸,一动不动地呆住,只见帘子掀开来,走进来一个瘦小的女孩。稚嫩光滑的脸庞,盛怒满面,两手叉着腰,偏瘦的身材亭亭玉立。那一刻,我心里不由得嘀咕了一句“真美啊”。没一会儿,女孩噗嗤笑了,笑声拨动人的心弦,顿时整个气氛缓和了很多。

“姐,你咋来了?”

“我来抓贼啊!”说着就走到我面前,把我还没来得及穿上的戏服整理好。“嗯嗯,穿上衣服,到真有点像锦毛鼠白玉堂。哈哈!”

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不知所措。

“哎哟,还不禁夸呢!”说着,伸出食指,划了划我的鼻子,一阵香气从指头,从袖口扑鼻而来。

“姐,你给我们唱一段五鼠闹东京呗!”

“你们把外面我给你们带的饭拿进来,你们一边吃,姐一边唱给你们唱。”

我是极不喜欢听戏的,陪母亲他们看唱戏的,不一会儿我就急得跑走了。然而那一次,我竟然耐心地听着每一个字的发音,每一个动作,直到最后,姐姐落了音,我的饭还没有吃完。

之后,不到一个星期,戏班就走了,我偷偷地跟着他们的车很久,直到看不到任何一点。

父亲是极爱玩牌九的,有一点还是蛮好的,他输完就不玩了,去玩的时候也会提前计划着带多少钱。一大早吃完饭,就出门去了,后面还伴着母亲“又出去,输完就回家来”的呵斥声。父亲也没有回应,点了一支烟,边走边抽着。来到牌场,有高个(因个头高而得的外号)、崴子(腿有点瘸)和峰哥。三缺一,刚好凑一桌。

这三个都是牌场老手,也是传奇人物。高个曾经嗜赌成性,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媳妇天天跟他吵架,最终高个爸爸忍不了,喝农药寻死,幸好村里的医生及时赶到,用肥皂水给他爸洗胃才救回来一条命。高个媳妇闹着要和他离婚,高个自己从外面借几千块,对媳妇说,最后一次赌,无论输赢,不在玩了,赢了,就不离婚,输了,离婚,女孩带走男孩留下。最终他媳妇同意了,高个带着借来的钱,到县里面赌了两天一夜,赢了三万块,回家来,买了四轮车,干起拉传的生意,从此不在赌,家里的条件也一天天好起来,是村里头几家盖起平房的。近年来,生活稳定,也会时不时玩玩牌九,但是从来不会玩得很大,点到即止。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我们村里那个现在所谓的“赤脚医生”,村里都管他叫“任先生”。任先生懂得很多偏方,在缺少药物的村里,很是难能可贵的。很多人找他看病,掏不起钱,他就直接送药,病重一些的,只要有人给他说一声,立马背起药箱子,不管多远,都直接上门看病,从来不会因为人家出不起钱而拒绝给看病。每次把濒临死亡的病人救活,都会显得欣喜若狂。任先生平时很幽默,总会给病人们开玩笑,去看病的人总会不自觉地和他聊起家长里短,有时候帮人家出主意。如此说,我们村的“新农村医疗合作社”负责非他莫属,然而,最终落到村支书的小舅子手里,村支书的小舅子开着车把任先生的药全都拉到合作社里,可我们从来不去社里面看病,还是去任先生那里。任先生看着自己的药都被拉走,只是笑了笑,下午把老婆陪嫁的东西卖了一些又买了一些药,继续给人看病。林国忠的母亲病重的那天,任先生急忙跑了过去,看了看弥留之际的老太太,任先生又把脉又检查又听心跳,想了各种办法,上午去的,晚上回来满头大汗,踏入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把林妈救活了,哈哈哈”!

崴子本来不瘸,有一次赌博,警察突然破门而入,崴子在最里面坐着,看形势不好,立马从后门跑了出去,跑到院子里翻墙,刚爬到墙头警察就追上来了,他一急就从墙头上跳下去,结果把脚崴了,到现在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至于峰哥嘛,三个人中年纪最小的,家里有钱,很早就开始赌博了,经常跑到镇上赌。有段时间,县里面抓赌抓得紧,白天晚上都有武警带着狗巡逻,关闭了很多经常性赌博的牌场。峰哥他们一直憋着,直到一天晚上忍不住,几个人商议着去镇子上一家百货店赌。百货店前面是杂货,后面是一个小屋子,在小屋子里大喊大叫外面也听不到。屋子是建在河上面的,打开窗户,直接能跳到河里面游走。那天晚上他们玩到很晚,也没有注意,一帮人突然涌进来,拿出手铐就拷人。大家还没愣过神来,峰哥反应过来,大喊着快跑,是警察。一个警察要过来拷峰哥,他以前经常打架斗殴,还是有些自卫能力,就抡起身边的板凳向警察扔去,警察一个闪身,板凳擦着肩膀躲了过去。也巧,峰哥刚好也是在最里面靠着窗户,这空档,峰哥推开窗户,一个纵身,跳到下面的河里面。冰冷的河水,浸湿了棉袄,游起来很是吃力,峰哥咬咬牙一使劲,把棉袄撕开,扎个猛子,不见了。等游到听不见屋子里的打闹声的时候,峰哥游到了岸边,爬上来,平躺仰卧,顿时感觉精疲力尽,全身发抖起来。还没躺一会,就听见远处的狗叫声越来越近,峰哥以为是警犬,深吸一口气,一下子蹭起来,拔腿就跑。渐渐地,狗叫声越来越远,峰哥才发现自己跑到了一个打谷场里,找到一个草垛子,用身子在草垛里蹭出一个洞来,躲进去,全身瑟瑟发抖,这个时候,峰哥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来。突然,旁边响起嚓嚓的声音,还没等峰哥反应过来,一个亮光突现直接照到他眼睛上,在致盲的瞬间,峰哥只是感觉一身酥麻,就昏过去了。等峰哥醒来,已经是躺在派出所的小床上了,昨天警察用带电的警棍直接把他打晕过去。这一下子,村里面就炸了锅,天天说峰哥,有说判刑的,有说枪毙的,众说风云。小村庄,一年到头本来没啥大事,这下可算是遇到新闻了,一时间满村风雨。没过多久,就看见峰哥的爸爸开着车把他接回来,峰哥的头已经都剃光了。后来听人说,他爸听说峰哥他被抓进去,赶紧到银行提了很多钱各处跑,最后峰哥在里面呆了没多久就出来了,接回家,他爸就拿皮鞭抽了他半小时才解气,之后把他送到了隔壁县城里上学去了。

然而,峰哥从此就成了村子里的名人,每个人说起来都会挑大拇指。那个年代我们那里,对进过局子的,经常打架斗殴混事的,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崇拜和敬佩,有点北京的“老炮儿”情节,我自己本身也是有些“老炮儿”情节,总会在不同时候自己想象着怎么扮演一位绝世高手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各种打抱不平的镜头在脑子里时不时浮现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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