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拾好最后一桌的实验药品,关好柜门,一边环视一圈实验室,一边走到门口,伸手关上灯,走出实验室。走进旁边的小小办公室。
已经入夜了,同事都早早下班作鸟兽散了。对于他们来说,工作就是按时上下班,偶尔晚来偶尔早溜,但是对于他来说,工作是他生活的核心。即便是空寂的实验室 ,他也因为白天曾经有那么 多的人声人气而觉得温度,有活力。家,才是他不想回去的地方。
家里永远是静而冷清的。老母永远是病歪歪的。年近40的他,除了母亲,再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其他女性。连女性同事,他都不曾靠近过,一到有女同事在面前,他高大的身体就好像恨不能缩小,再缩小,甚至滚开得远远的,才安全。
老母近来不思饮食。一早离开时给准备的早饭和午饭都不曾动过。也不知起来坐了多久,反正现在是在被子里。家里很暗,混杂着霉味儿、土腥味和老人味儿,还有脏衣服的各种脏脏的味道。他用钥匙开门进屋的那一刻,伸手开了灯,然后就好像迈进了天堂与地狱的夹层里一般,心也浮起来,烦躁起来,苦闷混杂着屋里所有的一切包裹住他,无边无际,无尽无休。
问老母亲想吃什么,回答如游丝一般,随便。那就随便做点小米粥。把剩饭菜都再热一下,填饱肚子就行了。什么是饱呢?其实他也很少有饿或饱的感觉。用勺子喂老母亲吃了几口粥。看着老母干瘪而布满皱纹的脸,看着她面无表情的下咽,他觉得索然下陷,好像要陷入地狱一般。
他去涮碗。这是栋老楼,小小的直门独。隔音效果也不好。窗外有在小区走路聊天溜狗的人,楼里有年轻母亲斥骂孩子的声音,还有不知哪里的炝辣椒的焦香味。但这一切,都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湿着手,站在水池前,眼泪流了下来,冰凉的眼泪。他感觉很奇怪,怎么会有眼泪呢?
他想起下午的全体会。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评职称的时候了。下午是申请高级的同事每人3分钟念自己的业绩。有人比自己老但更多的人都比自己年轻。她们都太能干了。优秀班主任、优秀党员、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公开课、竞赛课、论文、课题......她们都是怎么干的呢?他从来都想不清楚。他每天认认真真的早去晚走的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那些业绩似乎从来都与他无关。什么跟他有关呢?为什么都跟他无关呢?
职称永远也跟自己无关吧。家呢?娶妻生子呢?他好像以前很喜欢小孩子,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子总会很羡慕。他好像在更久之前也对女同事有动过心的。但是她们都那么美丽热闹,男同事们又是那么勇猛风趣,所以木讷的他,就一天天的用自卑给自己造了一个看不见的套子。而且套子越来越小,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背也越来越驼,似乎是被套子给越收越小一般。他觉得他离同事们也越来越远。
他感觉他的心也越来越小。他只有在冷清的家里才算自在一点,但这自在又滋生 了越来越重的寒冷,而且这寒冷逐年增加,这寒冷的是有名字的,它叫:生无可恋。
他抹干眼泪,瞥见日历牌,撒掉几张,露出今天的日期,他忽然意识到明天是他生日。而且六天前好容易给老母亲挂了个号,明天也是去医院看病的日子。
排队、取号、看病,交费、验血,交费、照CT,再问诊,医生看着数据,看看老母亲,看着他说:很不好,需要进一步住院观察同时进一步检查。住院吧?那一瞬,他觉得天塌了。他跟母亲商量,然后跟医生说,先回家商量一下再定。
天塌了?!老母亲的工资很少,医保很少,而他的工资也不多。几乎没什么积蓄,有时候给家里添置点什么也就花了,天灾人祸时单位总要职工捐款,他也都积极捐款了。他从不知道存款有什么意义,他也不知道别人说他心善是什么意思。
人善,天也一样会塌。他不知怎么推着老母回的家。母亲说想吃鱼,他又出门买菜买鱼。老母亲说想喝一口酒,他又到小区门口买了一罐啤酒。他们有菜有酒,老母亲说,你都39了,明年就40岁了。我拖累你找媳妇了吧。老母亲好像抽泣起来,他也一口酒呛出了鼻涕眼泪,这一回眼泪是热的。他吃不下去,喝不下去,也顾不上哄老母亲,他躲到厕所用毛巾堵住嘴哭。一边哭,一边想着那些数据和医生的话,他觉得这一次,天塌了,地也陷了。
一个什么东西,绷了好久好久,砰的一下,终于断了。
他收拾好桌子,安顿老母亲看电视,说自己要出去买点东西。他想清楚了,他决定带着老母一起走。他一路在五金店买了个锤子。在几个小药店各买了几种睡觉的药。一路走,一路拎着这些东西,他觉得越走脚步越轻,心也变轻了。等看到小区门口超市冰柜,他走过去,要了一个他从小就想吃从没吃过从来舍不得买的八喜冰淇凌,就站在飞着蛾子的店门口把它吃了。真好吃,但是并没觉得有多好吃。完全不值得这个价。最后他想了想,又买了瓶矿泉水和一瓶最便宜的二锅头。快步走回家去。
事后有人回忆,那晚看到他的人,都说他从没那样轻快的走过路。
三天后,他被警车带走了,同时来的殡葬车把他的老母亲带走了。那三天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有好事者都在传言,那屋子里有浓浓的臭气酒气和血腥气。久久,不散。
还有好事者传言,他的单位其实正打算上报他作为新一轮的劳模候选人,因为他常年的默默无闻的坚守与奉献,还有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认识他的人都在念叨着“好人呢,好人啊……”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