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一个兵
我觉得,黑河的风景不是数不清的湖泊,也不是无边无际的草原,而是王宏义。
可我作这个比喻的时候,心里也有几分内疚,甚至感到对不起王宏义。因为我把他放到这么高的位置上,并不是他多么英雄,多么不寻常,而是因为他的脸与众不同。
我们到黑河兵站的时候,正是中午,高原的太阳照着大地。尽管已是初冬了,太阳光打在脸上,还是感到有些灼痛。
兵站院子很大,他们正在训练。我们一下车,一个中尉便很正规地向王副部长报告。
我就在那一刻看到了队伍中的王宏义,确切地说,是王宏义的脸吸引了我;更确切地说,是王宏义脸上的颜色吸引了我。
当然,我那时并不知道他叫王宏义。他引起我注意,是因为他在整个队伍中,太显眼了。
这个队伍和我们以往在内地看到的很不同,几乎多一半士兵的脸都是紫红色的。可是王宏义的脸不是这样,它是鲜红鲜红的,这种鲜红,在那些紫红色中,显得耀眼夺目。
它让我很迅速地想到了早晨的霞光,想到了冉冉升起的红日。我甚至开始怀疑,别的那些紫红色的脸,是不是被王宏义的脸映红的。
我一路从青藏线上走来,到过了每一个兵站、泵站和机务站,也接触了许许多多的军官和士兵。他们的故事让我感动,他们的精神令我鼓舞,只有王宏义让我怦然心动。
报告完毕,王副部长指示休息,兵们哗一下散了。我赶紧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我这才知道他叫王宏义,是1996年入伍的新兵,老家在陕西定边,现在是兵站通信员,今年只有19岁。
看着他的脸,我真想问为什么这样红?真想知道这张脸后面的故事,可我还是忍住了。有些事是需要挖掘的,有些事一看便知;有些人是需要塑造的,有些人往那儿一站就是标杆。
王宏义就是不需要挖掘,也不需要塑造的。
他只用那张脸就可以诠释无私、奉献、无畏、爱国等词汇,他的那张脸足可以说明一切。
况且,我还想保留一点对那张脸的想象空间。
我把他拉到一边,给他照了几张相,送了一张名片,还记下了他的地址,并告诉他,等照片发表后,一定给他寄来。
后来,我把那张照片发表在了《西北军事文学》杂志上,并按约给他寄去,可我一直没有收到回信。我不知道他是否收到杂志,也不知道他是否已复员回到定边,还是仍然工作在青藏线。
我对他一无所知。
但我始终记得他的那张脸,那张让我怦然心动的脸。
唐古拉山之夜
我再一次走进了唐古拉山口兵站。
去的时候,只在这里停留了两个小时,吃了顿中午饭,现在我又回来了,而且要住一晚。
在整条青藏线上,就数这里海拔最高。兵站有一栋三层楼房,楼顶海拔为5231米。
走青藏线的人,到这里基本上没有不反应的。因此连过往的司机都不愿住,尽量住在它身前身后的沱沱河或安多。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担心年龄稍大的曾凡华和女记者李健受不了,王副部长在去的时候,才没有安排在这里住。但在返回的时候,他却特意要在这里住一夜,要看看这里的官兵。
我到高原后,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我就像穿梭在高原的藏羚羊一样,适应这里恶劣的气候和稀薄的氧气。
我爬上那栋楼房的顶层,想真正感受一下5231米处的空气,我站了大约五分钟,没有反应。
我在兵站院子里跑来跑去,还在三菱越野车的车头上堆了一个雪人,仍然没有反应。
于是我走出兵站,在戈壁上跳跃狂奔。
我这样做,并不是想进一步检验我的适应能力,而是我看见了高原的天。那天是蓝格莹莹的,云是白格生生的。我长期生活在被各种烟尘污染的城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和这样的云,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况且我来到了这么高的地方,来到了世界屋脊的屋脊,还想摸一摸天,拽一缕云。
但我晚上失眠了。
到现在,我依然不承认那是高原反应。我始终认为那是高原特意给我安排的一晚,特意给我留下了一个回忆的空间。
在这段时间里,我回忆起了在青藏线上采访过的每一个官兵。
23点50分,我打开了日记。
我在青藏线上的日记,零乱而且量少。这不是我懒,整个行程,几乎全在车上,没有拿笔的时间。但我在不经意的一个符号、一个标记、一句话中,仍然寻找到了他们的踪迹。
1点00分,我看到了安多泵站的曾传书和李向红。
他们都是兵龄近10年的志愿兵,都来自四川农村。他们长期工作在机房,高达120分贝的机器轰鸣声,已使他们的听力不同程度下降,以至于采访说话时,都要提高嗓音。同时机房的油烟也很浓,它们一股股从鼻孔里、嘴里钻进体内,肆无忌惮地污染脏器,已使他们得了肺病。但他们顽强地坚持着,脸上挂着开心的笑。
3点20分,安多泵站的王太龙出现了。
他从湖北一入伍,就到了青藏线,两年前开始脱发,一洗头就能捞出一大把。他曾四处求医,大小医院都去过。曾托人找偏方,什么药都吃过了,但至今不见好。实在没治了,就剃成了光头,可他说“连毛根都掉”。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正好没戴帽子,他很不自然地摸摸自己的头,嘿嘿一笑说:“不好意思。”末了又补一句,“你看我像不像陈佩斯?”
4点30分,唐古拉兵站的接待员杨新六向我走来。
杨新六个子不高,看上去很精神。他1986年入伍,曾在五道梁当炊事员,1992年转志愿兵后,调到了唐古拉兵站。现在是接待员,并兼管发电、修理。用他的话说,几乎样样都干。他的家庭很困难,也很特殊。他三岁丧母,入伍后父亲又去世,如今大哥50岁了还没结婚,二哥38岁了还没对象。他一提起家事,眼泪就禁不住往下流。
5点50分,我想起了当雄兵站教导员王俊峰的一句话。
他说:“我现在根本不敢去医院,去了也不敢检查身体,我不知道有多少病在我的身体里……”
7点20分,天亮了。
拉萨像条河
面对拉萨,我不知道该作何比喻。
我穿过拉萨桥,爬上高高的南山。我专门抽出一天时间,来欣赏拉萨的全貌。
拉萨周围峰峦叠嶂,雀木西西山、根培乌则山、曲杰乌拉山,尽收眼底。这些山名都是文成公主当年取的,沿用至今。我还隐约看见了甘丹寺、哲蚌寺和色拉寺。这三大寺分别在东郊、北郊、西郊矗立着。
可能是我站得太高了,风鼓动着我的风衣,撩动着我的头发。我只好站低一些,这时风友好多了,甚至让我在寒冷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拉萨就是这么让人敬畏,想站高一点它都不允许。
我调整好姿势,恭敬地站好,然后怀着虔诚看它。拉萨的地形十分独特,文成公主当年形容它“流水迤逦,形如青龙盘旋;岭叠坡缓,活像灵龟爬行” 。
虽然我肉眼凡胎,难以觅见青龙灵龟,却也能感觉圣地意味强烈。
我看着两山间的拉萨,看着长长的拉萨,心里不禁一动,拉萨像一条河!于是在我眼里,这座城出现了两条河,一条是固体的拉萨城,另一条是液体的拉萨河。它们刚柔相间,相依相偎,相互依存。
固体的城,和别的城市差异不大,虽然不乏边城的特点,但显得有些拘谨。有楼立起来,太集中了,只突出一片,别处便矮了下去。液体的河则相反,出奇地散漫,很不守规矩。它不是一条线地流过,而是开出很多路来,这里一条,那里一条,然后相互交错、相互渗透。
城的坚硬和河的野性同时毕现。
我从兰州来,兰州也是一座两山夹击的城、一座长长的城,也有一条河从城中流过。不同的是,拉萨河是从拉萨身边流过的,而黄河则是从兰州城中间穿过的。黄河穿过时显得很温顺,因而兰州很安静。而拉萨不,即使把全城的喇叭关掉,一声不响,它依然显得喧嚣,依然桀骜不驯。
一位老者走来,穿着羽绒服,头发有些花白,脸膛黑中泛红,皱纹深浅不一。看不出他是藏族,也不敢断定是汉族。
他远远爬上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但没有引起注意。现在他走到我跟前,并且上下打量我,我不得不重视。
我想和他打招呼,可没看出他要说话的意思,只好就那么站着。他搬过一块石头,在我不远处坐下来,然后拿出烟来抽,我注意到,那是西藏的“灵芝”牌。
说实话,我有一点点害怕。到拉萨后,我就生怕违反民族习俗,处处小心,可是有些事,仅仅小心是不够的。譬如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会不会就是什么禁地呢。
“你是内地来的?”老者终于说话了。
“是的。”我回答。
“你看见布达拉宫了吗?”
布达拉宫就雄伟地耸立在城中,我焉能看不见。我说:“看见了。”
“看出什么了?”
……
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不想轻率回答。
“还看见了什么?”
“城中的那座山。”我用手指了指说。
“像什么?”
这次我是看出来了,那座山上突兀地生着两座巨峰,高高耸立,明显地像着什么,但我不敢比喻,也不敢说。
老者再未开口,直到走一句话也没说。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站起身拍拍土,继续向山上走去了。
我想,我一定让老者失望了,我站这么高专门来看拉萨,却不识拉萨啊。
任 真:甘肃文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0年入伍,曾任《西北军事文学》主编、兰州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著有纪实文学《边关》、散文集《穿越河西》、小说集《天黄有雨》以及《任真获奖报告文学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