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在浙江嘉兴一个家境殷实、家风开明的诗书之家,性情淑警,独擅丽才,翰墨、吟咏、书画俱闻于香奁间。
虽不是锦衣玉食之家,但也无忧无虞,父母宠爱,兄妹和亲,未婚夫婿又是青梅竹马。生活铺就了锦簇的花团,正向她徐徐拉开华丽的帷幕。
锦绣生活忽然被戛然叫停。天下大乱,局势板荡,明季的农民起义南北呼应,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将人间烟火的扑灭殆尽,只有几缕残烟在萧索秋风中缓缓飘散。
她家瞬间从小康堕入困顿,兄长放下文人身段,上街贩卖,勉强糊口。她已到及笄之年,可叹夫婿家已无力迎娶,夫婿甚至久客苏州,无颜还乡。江苏太仓才子张溥久慕姑娘金闺兔苑之才,凭一己之家境、才情打动了她的父亲,但是她,这个清明温婉的女子,在她人生的关口上,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道:“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事二姓。父亲已将我配得杨家,纵山陵崩塌,江河水尽,我自矢志不渝。”一席话,父亲面有愧色,张溥讪讪而退,年轻的夫婿听到后也飞驰到家,一对富贵乡的有情男女终于结縭成乱世中的贫贱夫妻。
丈夫受其鼓励,走出书斋,站在街头贩卖畚箕,供养一家。但处国家处鼎革之际,百姓流转颠沛,谁有闲钱,谁有远志,去买一畚箕,立于自家幽僻小院,洒扫庭除,静看花开呢?她跟夫婿商量:“既然我娴翰墨,好吟咏,工书画,何不到西子湖畔,断桥之上,鬻字卖画来奉养双亲呢?”
丈夫虽觉女子出头露面不雅,但是家贫萧然,万般无奈,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犹且繁华的西湖两岸,杭州美景盖世无双,他们就居此地,协游西湖,挈书将画,以图生存。
她,一方名媛,战乱流徙,潦倒浮生,受生活羁縻煎迫,径直不顾闺秀体面,在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忘却家国仇恨的人群中,匆匆讨一份生活。她内心的凄惶不幸可想而知!
一首《长相思·春暮》道出了这种家国身世之感:风满楼,雨满楼。风雨年年无了休,余香冷似秋。 卖花声,卖花舟,万紫千红总是愁。春流莫断头。这个冷静坚强的女子镇日满载着忧愁,表情严肃,神情淡定,一丝不苟地挥毫泼墨,一首小令,一幅水墨画,一张小楷,水墨间蕴含的清雅淡逸,如霜林之落叶,如午夜之清梵,在那个人人都可悬身毙命的时代,有几人能读出其中的凄然诎然?
丈夫生事不治,她一力承担全家老少的衣食住行,生活拮据尴尬,有一首《夏日纪贫》可以佐证:“池塘水涨荥如烟,燕啄萍丝翠影悬。高壁阴多能蔽日,新荷叶小未成莲。著书不费居山事,沽酒恒消书画钱。贫况不堪门外见,依依槐柳绿遮天。”家中贫穷谢绝人事,但是池塘新荷足可赏目,沽酒书画尚能怡情,乱世中的这点温暖也许就是身处潦倒之境而志不消沉的理由吧。
国难时期,名媛与名士一样,都在遭受灵与肉的双重折磨,隐居于“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杭州,吴梅村和钱谦益最终迫于政治压力还是出仕了,成了他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沉重的词——贰臣。
钱谦益的侍妾柳如是曾劝过丈夫殉国,但丈夫“谢以不能”。当时名媛之一徐灿也不能理解丈夫陈之遴的出仕,内心忧愤不已。
她当时虽已处社会底层,但是鼎革之变已在她内心深处镌上了牢牢的伤痕,《丙戌清明》写于顺治三年,起笔便道:“倚柱空怀漆室忧,人家依旧有红楼。”漆室是一地名,属于鲁国,当时鲁公年老而太子年幼,有一个小姑娘很担心鲁国的将来。她怀念故国的心情可想而知。
她文名在外,常有名闺秀门如钱谦益的夫人柳如是,商氏夫人邀约参加文会,大家一起游园赏花,吟诗作赋,倒也文雅风流,也算是她从艰难的生活中难得的一憩息。只是姹紫嫣红的一群女子中,独有她素衣净面,也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不仅如此,她和名士吴梅村为文字交,时相唱和。“闲教痴儿频护竹,惊闻长者独回车。牵萝补屋思偏逸,织锦成文意自如。”她的幽默、闲逸都从笔端走来。
她有一首小诗:“灯明惟我影,林寒鸟稀鸣。窗中人休息机,风雪初有声。”柳如是拿给夫君一阅,钱谦益评到:“再三讽咏,岂非白莲、南岳之遗响乎?”
后来,京中一官宦人家有女爱读书,家中遍访天下女师,终于探得她的下落,强致为师,于是一家四口
“羁旅健康,转徙金沙,留涉云阳”,可是在舟抵天津时,幼子不幸溺水而亡,转年小女夭折,她悲伤难支,“懑甚南归”,“被佟夫人留养疴于僻园,半岁卒。”
诗学老杜,画学吴镇,字工小楷,才名满天下,身世实堪怜!但是,在这样的艰难困苦中,她却高调调侃她的窘迫:“以离索之怀成其肥遁之志”。《野夕远见》是她的代表作,也是她一生高蹈的写照:“秋草满池塘,高云会晚凉。水光分远棹,人语近斜阳。风入单衣冷,花含渚稻香。独当良夜望,星月静繁霜。”
乱世中,她独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