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竹林边,藏着间半塌的泥屋,墙角堆着十几个粗陶罐,坛口蒙着层厚布,布上落满了松针,像给罐子戴了顶毛茸茸的帽子。老顾总在秋末搬张竹凳坐在屋前,手里摩挲着个最小的陶罐,指腹蹭过罐身上模糊的指纹——那是他年轻时烧窑时,不小心按上去的。
“顾伯,今年的梅子酒该出坛了吧?”山下的阿莲挎着竹篮上来,篮子里装着新摘的野栗子,“我娘说,去年您送的那坛,泡得比镇上酒坊的还醇。”
老顾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点泥灰:“再等场霜。霜打过的梅子,涩味去得透,泡出来的酒才带甜。”他起身掀开个大陶罐的布,一股醇厚的酒香漫出来,混着竹香在风里打了个转,阿莲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鼻尖立刻染上点酒气。
这手艺是他祖上传的。年轻时他在镇上烧窑,专做装酒的陶罐,后来窑塌了,他就搬到后山,自己酿酒。陶罐都是他亲手捏的,坯子上不刻花纹,只在罐底按个小小的“顾”字,像给每个罐子盖了个私章。
有回阿莲好奇,问他罐子里除了梅子,还放了些什么。老顾指了指屋角的药草:“有紫苏,驱寒;有枸杞,补气血。最要紧的,是得封坛时对着月亮说句心里话,酒才肯入味。”
阿莲笑得直不起腰,说他讲迷信。可转年开春,她男人上山砍柴摔了腿,躺了半个月,老顾拎着那只最小的陶罐下山,说:“这坛泡了五年,掺点蜂蜜喝,能活血。”果然喝了几日,她男人就能拄着拐杖下地了。
秋末的霜来得早,老顾选了个月圆夜开坛。阿莲来帮忙,见他从罐里舀出的酒呈琥珀色,在粗瓷碗里轻轻晃,像盛着半盏月光。“顾伯,您这酒要是拿到镇上去卖,准能赚大钱。”
老顾把酒倒进新陶罐,动作慢得像在给婴儿盖被子:“酿酒是给日子调味的,不是用来换钱的。”他忽然想起年轻时,有个爱穿蓝布衫的姑娘,总等在窑厂门口,说他捏的陶罐比谁的都结实。后来那姑娘成了他媳妇,就坐在窑边帮他看火,说:“火候到了,陶土才肯听话,就像人,得熬得住性子。”
媳妇走的那年,他在屋前种了棵梅子树,如今已长得比屋顶还高。今年的梅子落了满地,老顾捡了些,泡了坛新酒,罐底按了两个“顾”字。
阿莲拎着酒坛下山时,老顾在她身后喊:“开春带娃上来,我教他捏泥巴罐。”
阿莲回头,见月光落在泥屋前的陶罐上,每个罐子都像在微微发亮,仿佛里面装的不是酒,是一坛坛被岁月泡软的时光,开盖时,满是生活的甘醇。
后来阿莲的儿子总缠着要上山,说要学捏罐子。老顾就搬张矮凳,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手把手地教。陶土在小手里歪歪扭扭,却捏出个圆滚滚的模样,老顾在罐底按了个小小的“顾”,又让娃按了个小小的“莲”,说:“这样,它就认两家人了。”
风穿过竹林,带着酒香和陶土的腥气,像谁在轻轻哼着首老调子,在山谷里慢慢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