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未遇到过,以为遗憾;今天尝到了,以为喜悦。这是我的感官喜欢的味道哎,西瓜酱!
我与西瓜酱结缘于5年前的夏天。一天中午,路遇一位老大姐举着花阳伞扭着屁股坐在乒乓球案上,身边滩晒着一大堆好像黑煤渣的东西。我好奇地多看几眼,那煤渣小而瘦,碎而细,黑不溜秋。乒乓球案高,大姐坐在上面悬着腿,并不舒服,撑着的伞薄而小,不足以遮挡阳光。正午阳光正毒辣,在我看来她像坐在火焰山顶,她不怕热吗?
我取信回来,她还坐在那。实在憋不住好奇问她:“大姐,您为什么不坐树荫下?您不热吗?”她却好像巴不得我问,立刻眉飞色舞:‘’我晒豆啊!我准备做西瓜豆酱!‘’
我听懵了,西瓜能做酱!?西瓜不是水果吗?怎么变成酱?闻所未闻!
‘’我呀可是做上瘾了,每年夏天都做,搁冰箱里吃一年,孩子们都爱吃。‘’
瞅我爱听,她越说越来劲:‘’你把黄豆洗干净泡涨了,煮熟,控干净水喽,滚上白面放在案板上摊开,放在屋里不通风的地方,一个星期后就长白毛喽,那叫菌毛,我现在拿出来的这些就是,瞅瞅?现在我是准备把它们给晒干就能做酱了。做的时候按照1斤黄豆2两盐的比例倒进罐子里去,这个时候大西瓜就该上场了,切开取出来红瓤,挑出来瓜子。西瓜瓤和黄豆比例是1比3,西瓜汁漫过黄豆大拇指到食指这么长,再加入辣椒末、生姜丝、大料、麻椒。用干净筷子搅拌均匀,罐口用保鲜膜袋封严,放在阳光下曝晒,每天打开搅拌一次再封口,大概一个月后就能吃了。我说太多你也记不住,做一回还想做下一回,我这半辈子真是做上瘾喽。每次做好了分小瓶装冰箱保存,家里孩子们抢着吃呢!‘’她说的那个欢喜呀,两只小眼睛弯成月牙儿,盛着满满的得意和成就感。
会有那么好吃吗?我听得口舌生津,馋虫勾上来了,像小时候听飞碟的传说,后来就常常认真眺望天空,希望自己也有飞碟的奇遇记。告别了西瓜酱大姐,回家的路上遐想不已。从前老户人家夏天做酱的场面,那是有多个家庭成员参加的劳动吧?那么多豆煮了晒了,一家人要晒干多大一片豆?还得小心看护莫让风刮雨淋,还要洗净多少个大大小小的坛子罐子,还要切那么多佐料,还有一堆碧绿大西瓜也要切开了,全家齐上阵用勺子筷子剔除西瓜籽,肯定不乏有捣蛋鬼偷偷把美味西瓜瓤塞嘴里吃了……然后还得记得每天去搅和一次。盖严实,可别让耗子给跌进去哟!可别让小娃子偷偷掀起盖子舔哟!串门的大嫂抱着吃奶娃进院来先闻味道,问你家的酱几天啦?闻这味儿快熟了吧?我脑子里导演出从前年代做酱的风俗场景,忍不住笑起来,去百度一查,这道美味始于北宋年间开封府。
南宋绍兴九年,开封徐家酱园的老板徐谱因战乱无法营业,去岳家军当伙夫。战乱连食盐也稀缺,徐谱重操旧业,酿起了黄豆酱,预备冬天拿出来代替盐来烧菜。偶然晾豆坯时,切好的西瓜碰倒在豆坯上,为了不浪费,他把表层染了西瓜汁的豆坯单独挖出来,盛在碗里留着自己吃。结果忘记了。几天过去,才发现碗里的豆酱发酵得比没沾了西瓜的更快,味道也更独特,不仅有着黄豆酱的咸香,还多了点奇妙的甜味,下饭更加可口。至此,鼎鼎有名的西瓜酱诞生了。解开了西瓜酱由来之谜,那西瓜酱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从路遇西瓜酱大姐开始,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 某宝有那么多河南西瓜酱摆出来卖,工匠精神依旧在民间,千年不衰。我暗自希望做酱的匠人们就像我的邻居大姐一样,朴实热诚,是个热乎乎的过日子人。我真心实意地网购第一瓶西瓜豆酱以镇压我的火山爆发一般的好奇心。
算是我个人生活史上小奇遇。瓶子上果然端庄写着河南特产西瓜酱。我开始品尝第一口,咸、麻、辣、甜(这甜恐怕就是西瓜汁吧),各样味道都不强烈,混合在一起,夹杂着酱豆子和花生瓣,滋味果然美不可言。不是珠光宝气的美,而是各种滋味被时间混合后又几经沉淀而出的香、酣、沉、厚。我体会到遥远的土地上,古早的祖先们几经战乱、饱经磨难之后,偶然发现了西瓜酱配方后的喜悦。我是那片土地的子孙,今天被偶遇的西瓜酱牵引回血脉渊源的来处。祠堂家谱上记载,五百年前,家族的祖先来自河南固始。我彻底成为西瓜酱的热爱者,冥冥之中,祖先们的灵魂在那有滋有味的酱香里和我对答不已。
我与酱,本有因缘。从小吃母亲的腌咸菜腌酸菜长大,北地荒远,酱菜罕有,但常有黄酱、大酱。父亲手作的炒酱,同样是记忆里的极品美味。
三十多年前,父亲正值壮年,忙于主持工程。每年因工程而多次路过姐姐上大学的城市,一定会前去学校看她,家里就忙乎起来了。父亲回家的路上割回一块肥瘦相间的带皮猪肉,又差遣我去门口小卖部买回一袋足斤足两的黄酱。母亲从高高的存储柜上抱下乌黑发亮的瓦罐,抓把干花生米和干黄豆放在滚热开水里发泡着,再抓把干蘑菇和木耳也放进去;另外又从鸡窝里取刚下的鸡蛋敲开三颗,搅拌好。北地常年少雨,蘑菇、木耳、花生米、黄豆们干燥得像撒哈拉沙漠的沙子一样硬邦邦,被热腾腾的开水一浇,仿佛千年老灵魂刚刚苏醒而豪饮美酒,发出滋滋滋的吸吮声。它们的表皮逐渐湿润,逐渐饱满,整个身体逐渐涨大了。
天空蓝得一丝云彩也无,阳光清净透亮。红瓦房里的母亲又忙忙地生着了大灶上的火,火在旺旺地燃着。父亲仔细地切肉丁剁姜沫,又喊我去剥葱和蒜。母亲把焯好了的花生、黄豆、蘑菇丁、木耳丁捞出来控净水;父亲先倒胡麻油呛锅,用有力的大手轮起铲子,把葱、姜、蒜、大料、芝麻等呛锅军团的家伙们爆得吱吱直叫,真香啊!随即是炒鸡蛋和炒肉丁的鲜香味,接着又是一声滋啦,黄酱将军挥兵而下,涨鼓鼓的黄豆、花生、香菇、木耳们全部踊跃列队入场……执勺的父亲紧紧盯着锅,时不时扒拉翻炒,母亲则配合着同时把火压小。这酱里的黄豆和花生虽然都是肉丁的陪衬者,裹在酱中后自身的香味有了升华变得入口难忘,鸡蛋、香菇和木耳则老成持重,和酱抱团结队……时有碧绿葱花和鲜红辣椒伏身姣笑。美如图画的酱已炒好,凉一凉,装大玻璃瓶子里,拧紧盖,放入父亲的提包。母亲打开衣柜数粮票和钱给父亲,交代他给姐姐一起捎去。碧绿的草原无边无际,父亲急急忙忙地上路了。
锅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剩下。炒酱的芳香依然在屋里飘荡,我不用抽鼻子都能闻到,可一口都没吃到,酱被父亲全部带给姐姐了。父母疼爱不在身边的大孩子,心思如此恳切,最能无条件一致的,是爱孩子。
父亲在外是水利专家,在家里是炸酱专家,但他老是在工地,年底回家又忙过年。炒酱次数稀有而让我难忘。父亲炒好酱后,盛在大瓷碗里,给我们放在桌子上。
哪管外面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飘,我和妹妹都迫不及待搬了小板凳坐在饭桌前,举着筷子去酱里找好吃的小宝贝,夹在馒头里大块朵颐。鸡蛋、木耳、蘑菇、肉丁等被酱打扮得我都不认识了,可是我会看着形状找最好吃的还有咬劲儿的小方块猪肉丁,兼肥带瘦,酱香美不可言。父亲的厨艺真的很高,凡是被他经手的菜肴,哪怕就是炒土豆片都让我感到意外地好吃,就别说内涵丰富的炒酱了。
过去了三十多年,记忆里那瓶酱颜色像宝石一般深邃,酱香里埋藏的奇珍异宝在我记忆中闪闪发光!那充满人间烟火的味道还飘在我鼻子前,钻在我的心窝里!我已不知不觉进入了中年,好像很多事情应该淡漠应该遗忘了。
而偶遇西瓜酱,就像一个时空隧道,从前父亲专门给我们烹制的美味炒酱又重回到眼前。我又回到儿时,勾起我馋虫的酱香味道飘出厨房,钻进我的鼻孔,缭绕我的肠胃,耸一耸鼻子,口水还来不及汹涌,而眼泪已经掉下来。父亲失智失能已10年,全然忘记了世间的一切过往。母亲忧思重重而憔悴病逝。酱还在世界上,而当初飘着酱香的家已消失,炒酱的亲人已消失。
我再次与熟悉的酱香味道重逢的时候,满怀的故事,满怀的过往,无限伤感和叹息。然而,“人生正因为没有定数,斗转星移,变化无常,才妙不可言”。
2021.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