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还能出远门的那几年,她三天两头地拉着我爸回杭州看看。
奶奶的家在河坊街上,每次穿过河坊街,她都会指着旁边的房子对我爸说:「小凌你看,这是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原来这片都是平房……」虽然每次她指的方向都不一样,但总能很清楚地回忆起做酱菜的景阳观、抓药的胡庆余堂、还有飘着火腿香的万隆庄。
有的东西也记不清,比如自己家的具体位置。甚至有时候还会问我爸:「小凌,我上次来是不是指的那边?好像那边才是我的家。」
我爸笑着回:「杭州变化太大了,我也记不得啦。」
河坊街自古就是杭州的商业中心,旧时,与中山中路相交的「清河坊四拐角」,曾经分别为孔凤春香粉店、宓大昌烟店、万隆火腿庄、张允升帽庄四家名店各居一角,成为当时远近闻名的所在。©Steemit.com
杭州变化太大了,这条街上有星巴克和麦当劳,石板路上有俊男靓女行色匆匆,只是牌匾没变,还是清河坊。
奶奶还有个姐姐,我应该叫姨奶奶。姨奶奶和奶奶一样,都是胖胖的老太太,灰白色的头发,笑起来有酒窝,声音慢慢的,柔柔的,听到那声音会觉得江南的女人即使老了,还是像小姑娘的。
五年前的重聚,她们还能互相搀扶着走过两条长街,拐进一家小店,店里的菜单上有醉虾,姨奶奶爱吃醉虾。
醉虾,顾名思义,就是把鲜活的河虾放入酒中,没一会儿虾就醉了。食感鲜美饱满,软嫩爽滑。
虾是活的,店员端上来白色的钵,揭开盖子的时候虾须还在动,但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不欢腾了,上面盖着红色的辣椒酱和白色的蒜蓉,花团锦簇。虾还是青色的小河虾,蜷起来只有寸把来长。
姨奶奶夹起小河虾,摘了虾头,细细地嘬了会儿味道,又捻起小虾的身子,用假牙把虾肉一点点挤进嘴里,有点儿辣,吃一口虾得喝一口水。奶奶看了虾,有点谨慎:「这虾吃了没事吧?」姨奶奶告诉她:「小时候爸妈不让我们吃,说是吃完闹肚子,后来参加工作以后同事都吃,吃了几十年都没事,放心吧。」
对于每一个在长三角长大的孩子来说,醉货都有魅力。小孩子不能喝酒,但醉货本质上算是一种食物,所以打着擦边球,成为了年幼时对于酒精亦步亦趋的试探。但往往家里的长辈不会允许孩子吃生醉的食物,担心吃完闹肚子,所以在奶奶的记忆里,只有醉鸭掌和醉鸡才是认知里醉货该有的样子。
我的姨奶奶一生都属于杭州,可我奶奶对杭州的记忆只停留在十六岁以前,所以,这种踉踉跄跄的活虾,自然超出她的认知范围。
奶奶吃虾的动作不娴熟,甚至有些笨拙,看着旁边的年轻人像嗑瓜子一样不一会儿就将满满一盘下肚,多少有点儿羡慕,也有点儿担心。
十六岁那年,奶奶离开家乡,自打穿上军装和白大褂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托付给了部队和医院 —— 从此什么时候定居一个城市,或者什么时候离开一个城市便再也不由她决定。
奶奶和爷爷的相识是在上海,我的爸爸也在那里长大。
醉鸡,将鸡肉以绍兴酒腌制烹调,通常以冷盘形式享用。
无论是暂居上海,还是之后的重庆家里,奶奶都在家里尝试过好几次醉鸡,但是反响平平。她做的醉鸡和在馆子里吃到的不一样 —— 餐馆里的醉鸡讲究鸡肉爽嫩多汁,骨头附近的鸡肉微微带点儿粉色,一口下去,肉汁和酒香在嘴里难舍难分。而奶奶做的醉鸡,鸡肉发柴,连骨头都断生,自然没有多好吃。
她总说:「过一点儿好,生的东西吃了要得病。」
就像每一个当妈的人说的话,仿佛只有背离美味的「过一点」才是对家人细致入微的表现。但是这些条条框框限制不了我的爷爷。爷爷是个嘴刁且倔强的男人,他不会说奶奶做的醉鸡不好,但从行为上看,他只吃邵万生的醉泥螺。
那些年即使在上海,卖醉货的店也不多,要吃到好的糟醉还是得去到上海之外的宁绍平原。出生在宁绍平原的邵六钵头算是最早把这个家乡美味带到上海的人之一,起初店里主营业务是南北点心,后来却偏偏凭借着家乡糟醉打响名气。
泥螺,也叫「吐铁」。卵圆形贝壳,薄而脆,壳口大,表面平滑;体肥略带黄色,不能全部缩入壳内,皮肤略透明;腹足两侧边缘各反折掩盖贝壳的一部分。
醉泥螺属于生醉,在家也能做,但是要先等螺将泥沙吐净,盐卤浸泡,再用江浙一带产的黄酒腌渍,整个过程需要等待一周。爷爷等不了,从来都是上街买,买回家也不顾奶奶念叨,就在饭桌上咂。
泥螺的壳很薄,像一只小小的舌头从壳里吐出来,且不说细腻凉爽的口感有多适合夏天,单是黄酒的醇厚和贝类特有的极鲜就能让人掉眉毛。搭配着桌上的两杯绍兴好酒,这是南方人口中的「原汤化原食」。
爸爸偷偷吃过一次家里的泥螺,吃过就停不下来,接连吃完半罐才发现本来冒尖儿的泥螺已经沉下水面,一发慌,索性连着卤子也喝了几大口,当晚就上吐下泻。爷爷不宠着爸爸,看见吐出来的泥螺冲上去就是一顿打。
这件事并没有让我爸爸失去对醉泥螺的热爱,这些年他已经会熟稔地从网上购买。不过每次吃着吃着,都会怀念已故的爷爷,都会说起这一顿毒打 ——他仿佛通过食物能感受到自己和江南的关联,也能感受到他和爷爷之间的纽带。
至于奶奶,依然在他每次吃泥螺的时候都在一旁念叨:「哎哟,小凌啊,你少吃点儿这些生的哦!」可惜我爸随我爷爷,嘴馋且倔强,嘴上说着「好好好」,又拉了一旁的我加入战局。两杯黄酒下肚,多年父子成兄弟。爸爸说,他多希望在上海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回,把场景里的人换成他和我爷爷。
传统黄酒酿造工艺流程分为:浸米、蒸饭、摊凉、落缸、保温发酵、开耙(前发酵)、露天后发酵,到第二年春天接着开始压榨、煎酒(杀菌)、装酒入坛、封坛口、入库贮藏。
在我爸眼里,那个时代的爱和黄酒一样,都是暴力又含蓄的,没有像糟醉这样的中间值,也没有交流和讨论的余地。
说回我的奶奶,两年前,她接了杭州打来的电话,又回了一趟杭州。电话那头是她的姐夫,大概是说姨奶奶病情恶化,只剩下最后几天。彼时奶奶腿脚已经不好,每走 50 米就要歇一会儿,但即使这样还是坚持拽着我爸爸回了杭州 —— 她无论如何也要见自己的姐姐最后一面。
奶奶和爸爸都做了一辈子医生,知道病情意味着什么,她在邵逸夫医院看着昏迷不醒的姐姐,没有哭,也不再祈祷姨奶奶早日康复。她只是在病床前坐了很久,轻轻地对她的姐姐说着:「阿姊,我年纪大了,这次看完你就走了,以后不回来了……」
姨奶奶走的那一年,我大学毕业,没有回家乡工作。据我爸说,从那以后奶奶再也没有在家里做过醉鸡,而我爸也很久没买过醉泥螺 ——好像江南已经与他们俩都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