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32期“忧”专题活动。
阿爸13岁失去了父亲,养活一家子成了少年肩上的重担。软弱善良的母亲、温顺的大姐、襁褓中的幺妹、年幼倔强的弟弟。
阿爸排行四上面有三姊妹,二姐三姐早夭,大姐比阿爸大两岁。阿爸刚读完小学二年级就因为爷爷病重退了学,回家挑着担子叫卖。
阿爸最开始和同乡一起卖折耳根,一大筐折耳根可以卖5毛。五毛可以给弟弟妹妹买点麦芽糖买点糠,运气好还能余下点。
从村口到镇上的路很长,天还没亮阿爸就挑着担子踏着晨露出门。有时候抬头还能看见一轮毛月牙,月光冷冷打湿少年的肩膀。
阿爸爱笑折耳根洗得干干净净很水嫩,他面庞稚嫩说话讨喜人也精神,所以卖得很好。靠着卖折耳根、卖花生、卖阿奶做的蒲扇,阿爸慢慢攒了一笔钱。
他决定去外面闯闯,给大姐挣份嫁妆。春天的时候大姐定亲了,男方是个憨厚的人。给的彩礼勉强能供弟弟妹妹去读书,大姐笑着同意了。阿爸不想姐姐空着手出嫁,爷爷走了他得撑起家给姐姐置办一份嫁妆。
阿爸坐着火车去了乌鲁木齐,整整两年在那边。回来的时候,大姐已经嫁人了。阿奶病了一场为了药费,她提前将自己嫁过去了。
两年没见幺妹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袖,睁着葡萄似的眼睛问他是谁呀?说他像爸爸。
弟弟变得沉默又充满敌意,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偏着头抵触他靠近。阿奶抹着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爸请了叔伯翻修房子,漏雨的屋顶铺上了金黄的麦秸杆,裂口的土墙用新鲜的黄泥加上稻草加固。
还特意买了水泥铺在了地上,阿爸亲手和水泥一点点把阿奶的卧室和院坝铺好了。他笑着说以后下雨阿奶就不用担心搞脏鞋子了,院坝出太阳可以晒些豆儿、花生干净方便打扫。
阿爸该说亲了,18岁的小伙,一身白衣剪着小平头脸上总带笑谁看了不说俊?面过的姑娘大都不敢多看他,回头打听阿爸要照顾一大家子总头也不回的离去。
阿爸的婚事一直拖着,阿奶一边忧愁一边又强撑着身体操劳家里的活计。阿爸顾不上发愁勤勤恳恳干活他做过很多活:木工、搬砖、跟着大姐的男人学编筐、卖菜、喂猪……
后来有人给他说了街边石匠家的长女,他赶场远远看了那女孩儿一眼。看着是个勤快稳重的女孩,他很满意。
托亲戚去提亲,石匠听了他家的情况一直摇头。阿爸跟着女孩儿,从夏天到秋天帮她干完了地里所有活,阿妈就这样成了我的阿妈。
结婚以后阿爸更忙了,一家老小指望着他养活。他辞别新婚的妻,独自背着行囊远行。
我四岁有记忆开始,就没见过阿爸。他的面容像墙上泛黄的贴画一样,每年过年才能隔着电话线听听他的声音。
阿爸爱笑,他的声音像山间自在的风,像春天的阳光,自由又温柔。
读小学的时候,阿爸回来了。他又瘦又黑,扛着一大包脏衣服回来。我翻遍了行囊没找到吃的,冲他又哭又闹他疲惫地许诺等赶场一定给我买。
忘记了他赶场买没有,只记得阿爸一向抠门。有年快过年了跟着他去隔壁镇要工钱,他跟我说要听话见着人嘴巴要甜。
到了集市我一路盯着街上的大饼、发糕、糖葫芦……,口水流了一地看着这个想吃那个也想吃,阿爸扯着我快步走我泪眼汪汪怎么也挣不脱他的大手。
两个男人在房间里喝着白酒就着一碟花生米,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嫌无聊揣了一小把花生米跑去了外面,外面有一小片松树林。我看见有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叼着松塔咻的跑不见了。我低着头仔细翻看松针想找松塔,找遍了树林都没找到,只看见一从鲜艳的蘑菇。
回去的时候陌生的叔叔塞给我一张纸币,面值20元。那是我第一次得到那么大笔钱,我手足无措呆呆地捏着钱。还是阿爸拍了拍我的头,我才对叔拱手道谢。
回去的路上阿爸让我把钱给他,说替我揣着怕我弄丢了。我乖乖给他后闹着要吃糖葫芦,他拗不过我板着脸买了一串,上面有七颗山楂。我吃了两颗留着准备拿回去给阿妈、阿奶、姐姐还有妹妹,抬头见阿爸紧绷的下颌线问他吃不?
他一把拿过去恨恨咬了一口,说一串五毛!我卷着舌头使劲儿咀嚼着酸酸甜甜的山楂,说还剩19.5存他那儿。他笑了揉着我的脑袋,喊我好好读书说砸锅卖铁都要把我们供出去。
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呢?天天盯着镜子看,也没抓住它的尾巴。
只记得阿奶累得趴下安睡在了后山,阿爸驼了背,阿妈白了头发,那个整天满山遍野跑的女孩儿越来越安静。
阿爸把结婚时给阿妈的衣柜改成了我们的书柜,里面放满了我和姐姐的书。安徒生童话、十万个为什么、意林、故事会、民间故事、莫泊桑、姐姐的高中语文书课本,纸页间爬满了灰尘和青色的霉斑。
抱着那些书躲在被窝里,潮湿的手心和肚子的咕咕声陪我度过了漫长的青春。
阿爸还是一年到头在外面漂泊,阿妈从一个婉约温柔的女子被生活蹂躏成粗俗易怒的妇女。会扯着嗓门跟人骂架,会拿着扫把追着我们骂,会斤斤计较一两毛的东西,会点着煤油灯细细密密的缝我刮烂的衣服。
阿爸从背着一大包脏衣服到抱回来一个电视再到请人上门装洗衣机,老家的土房子砌成了漂亮的两层高的楼房。
地基是我们一家人自己捶打完成的,就连我也参与了这项活动。拿着一根阿爸磨光滑的木棍密密匝匝的捶打,阿爸搭了个帐篷守着地基,时常躲在角落抽烟围着地基转圈拿着草纸写写画画。
房子修好后,阿爸又开始奔波在陌生的城市打工还钱,修房子借了一大笔外债。
和阿爸一起生活的的片段都很模糊了,还记得小时候有天晚上,阿爸和阿妈从舅舅家修房子回来的路上。阿爸骑着自行车带着阿妈和我,下坡自行车刹车失灵了,我们几人轱辘摔成了一团。阿爸笑得很开心,说摔了个狗啃屎又连忙抱起我问我疼不疼,我扯着嗓子哭他揉揉我的脸把我抱到了肩膀上。
我第一次坐那么高,高得好像伸手就能够得着月亮,抱着爸爸的头一路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门口的麻柳树叶子掉了又重新长出来,河水流干又再次漫过石阶,阿爸终于服老不出去打工了。我出来工作的第一年,他说不出去了要在老家种点庄稼天天打小牌。
那个时候白色病毒笼罩着世界,阿爸瘦了很多一直断断续续的咳嗽。直到挨不住被我知道了拉去了医院检查,当看见检查结果的瞬间我的天塌了。
哭着跟姐姐打电话,她连忙赶过来。我们坐在医院的小花坛,阿爸说他想回家了说自己身体好着呢他心头有数。姐姐不说话我望着灰色的天空,第一次感觉到人生的残忍。
从小姨嘴里零零碎碎的拼凑出阿爸的一生,他这辈子太苦了,本该天真无邪的年纪早早被生活压低了脊背,他们几姊妹就阿爸驼了背。虽然日子极苦,可是阿爸总是笑着好像心里装不下烦恼似的。
我读大学有年放暑假去过他工作的地方,在高架桥下搭的简易工棚,一堆人挤在一起。呼噜声脚臭味还有嗡嗡叫的蚊子,那些陌生的叔叔阿姨每个人都冲我笑得很灿烂,我固执地躲着所有人包括阿爸。
阿爸带着骄傲的笑跟工友显摆自己的女儿,听话又读得书。他总是笑着,喝着廉价的酒把最好的菜挑给我喊我好好读书。
想起小时候追着他走,他腿长走得快我追不上,蜿蜒的小路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我难过又委屈,喊他等等,他没有回头挥挥手让我好好读书。
“阿爸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美好啊?”
“外面的世界是很美好啊!”他低下头抽了一根烟眼角带起了一丝笑纹“所以二娃要快快长大,去外面看看吧!”
得知我考上大学,阿爸在电话那头笑得像个孩子。说哪怕卖血也要供我读书,读大学花了十几万,也榨干了他的身体。
阿爸化作了一缕清风落在我的生命里,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手机里只有聊天记录,每次觉得撑不下去了会一遍遍听着他的声音,二娃别哭抬头看看云听听耳畔的风,阿爸一直在一直在的。
下雨了,忘记打伞。像很多年前陪他去省肿瘤化疗,回去的路上也下着这般大的雨。我气自己总忘记带伞,阿爸笑着说淋雨洗洗身上的灰尘也不错,没带伞就跑快点。
阿爸我想你啦!很想很想,想你的时候我也开始笑,笑起来才知道原来那些年你为什么爱笑,心里太苦了就会笑,笑一笑日子再苦也能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