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白流苏,28岁,离婚七、八年,一直待在娘家。可娘家人把她的钱花掉,还怪她晦气,兄嫂对她很恶,连母亲也不帮她。借着流苏前夫去世的势头,全家的不满集中爆发,都张罗让流苏再嫁。
恰好有个归国华侨范柳原,32岁。无论按哪个时代的说法,他都很符合女性心目当中的择偶条件:有房有车,有产有业,且父母双亡,没有婆媳压力,但偏偏是个花花公子——如此“优秀”的人怎会例外呢?
女主陪女配相亲,结果男主看上了女主,这等剧情原来张爱玲早已了然。得亏流苏“看得透”: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正因为看透了这点,所以流苏才愿意追随范柳原到香港,用她的前途来下赌注——为了出净前半生胸中的一口气,也为了后半生的依靠。自此,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的持久战拉开了序幕。
张爱玲对白流苏是有偏爱的,不然怎会让她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即使面对狡诈的对手,也毫不怯场?尽管迫于生计压力,流苏牺牲了“淑女”的身份和青春投入了范柳原的怀抱,可败也时代,成也时代,毕竟在劫后余生的一刹那,两个自私的人都觉得: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倾城之恋》跳出了以往爱情小说中“男女主角一见钟情,他们面对的是来自社会、家族的压力”的框框,它描写了一场战争,既指时代战乱,更指男女之间无硝烟的战争。
白流苏和范柳原在本性上就有冲突,双方的动机都是不纯的,可渐渐这场战争却达到了一个爱的结果。
这是不是张爱玲荒凉文字的背后给自己保留的一点温存呢?——现实已支离破碎,那我便在小说中捏造一个圆满,总归要用一种方式得到安慰。
有人说,这是仅有的一次,女性成功地把一个花花公子改造成一个好的长期饭票。但是我怀疑,如果不是曾经共患难,那么白流苏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成为范柳原长期而稳定的情妇。所以我悲观的相信:
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然而也只够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毕竟“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
002
曹七巧,出生很卑微,麻油店主的女儿,家里做主让她嫁给一个有钱豪门。但是她的老公是半残废——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任何事物总是需要代价。七巧后来生了一儿一女,这既是她痛苦婚姻的最大安慰,却也是她变态人格的发泄途径。
我在想,张爱玲在刻画曹七巧这样的女性时,是带着多大的讽刺与悲哀!——明明取名“七巧”,为人处事却一点儿都不巧,任性而暴躁地挣扎;明明年轻时鲜活生动,最后却变成了近似疯子的老太太以及枷锁的化身。
如果说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是双方互动的拉锯战,而曹七巧和男人之间更多则是一种独角战。丈夫是做官人家的女儿都不会要的“骨痨”身子,原本为了季泽才嫁到姜家,“为了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和季泽相爱”,多少个寂寞难熬的日子里,她都没有忘记这个美好的初衷,然而很不幸,季泽也是个花花公子。
时间的流逝和无情的现实迫使七巧慢慢地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七巧,她不顾一切地捞取能够得到的物质的东西,企图以此弥补感情上的亏损。她幻想和季泽相爱相守,可当季泽亲手打破这一幻想时,她便彻底地套上了黄金的枷锁,变成了地道的疯子。
不幸她还是人母,是婆婆,她的疯狂不仅使自己走向毁灭,而且将身边的人拉来做陪葬。
她的女儿长安显得更为软弱,她用两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剪掉了挣扎的欲念,留下了一个和她自己一样孱弱的可怕的自尊。
家中唯一的男人反倒是“聪明”的,他似乎找到了一种在枷锁中舒服地生活的方式——麻木,无意义对他来说也许就是生活本身。——可他身边的女人,无论是原配芝寿还是小妾绢儿,都清醒地遭受了“毒害”。
“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锁,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她知道周围的人恨毒了她”,但是她无法控制她自己,只能让疯狂拖着她往绝路上走。
“疯狂来自黄金欲,而黄金欲变成盲目的破坏力量,又是爱情得不到满足的直接结果”。
七巧下半生再也没有男人了。在没有男人又很有权利的情况下,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说,我年轻的时候没幸福,现在孩儿们,让他们得到幸福。第二种是,我没有,我是压抑过来的,也让你们压抑。
而小说写人性,深刻在什么地方?七巧,她实际上压抑她的下一代,可是她心里真心地觉得她是爱她的下一代。
七巧的悲剧是无可奈何的,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悲剧的根源在她的本性中,她摆脱不了。虽然她知道碰到坏男人,要坚决抗拒,可最后自己也扭曲了。
这不是曹七巧一个人的悲剧,而是社会的悲剧,有多少像她一样的女子由于封建的门第家族观念及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而被迫走进畸形的婚姻,最终成为社会的变种。
白流苏和曹七巧,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可有一点却是相通的:享受“新时代”都市生活的她们,并没有新思想,甚至丝毫没有受到当时革命运动和革命思潮的影响,满脑子都还是封建主义的东西。逃脱不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旧式婚姻模式,把寻找经济靠山作为择爱的目的和标准,资产阶级的金钱观、价值观与封建婚姻观竟然神奇地地吻合了!
幸运如老练沉静的白流苏,在爱情的博弈中,她赌赢了。
不幸如脆弱疯狂的曹七巧,把对爱情博弈的失望与决绝,转移到对黄金的执迷与盲目,最终锁死自己,也锁死他人。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倾城之恋》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金锁记》
蓦然发现《倾城之恋》和《金锁记》的结尾竟如此相似!
纵然看起来圆满温情的《倾城之恋》,谁知道圆满之后会怎样收场呢?
即使已定格可悲可叹的《金锁记》,张爱玲却也留了一分希望:
“谣言说长安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带袜。也许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钱,可是无论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来的。”
可无论白流苏还是曹七巧、姜长安,依附外人或外物,寻找依靠和救赎的人生,真是最好的出路吗?
也许当时是时代所限。希望活在新世纪的女性同胞,能真正为自己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