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未来,思念已起
清明,不知不觉成了生物钟上的一个数字,结结实实地驻扎在体内,在这雪未化尽,河未全开的北方初春叮叮当当地奏响,提醒我去想一些人,去做一些事儿。
这几日,许是东风吹得勤了一些,柳枝摆得猛了一些,我的脑海里竟然反反复复出现那些熟悉的场景。
父亲的坟头原本硕大,不几年就萎缩得和那些老坟一样瘦弱灰暗了;母亲在时立的墓碑光鲜了没有多久就陈旧得字迹模糊了;字迹模糊的碑被放倒了,坟头又一次硕大起来,母亲也和我们阴阳两隔了,她舍不得父亲十多年的寂寞,义无反顾地去陪她了……而今,他们俩的坟头也一天天缩小着,灰暗着。
我是曾经进去过他们将永久待在一起的那个地方的。在父亲走后的十六年,那个深埋在地下的门因为母亲的缘故打开,我进去,脚下是新铺的红砖地面,扫得干干净净,预制板的顶棚触手可及,父亲的棺木经历十几年的岁月,竟然还保持着原来暗红的颜色,仿佛岁月不曾流逝,他就用那种不褪色的心情默默地等着母亲来陪她,等着我们来看他。
我站在他们逼仄的小屋子里,觉得时光倒流,我和父亲又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他就在我身边,静静地安睡,我仿佛能够看到他睡着时候的样子,听得到他和缓的呼吸。父亲,16年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还有机会和你这样亲近地在一起。我哭了,也笑着。
离开时,我回头看到他们并排的两具棺木,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这场景,过去也有两年多了吧!此时再一次进入脑海,提示我,清明节到了!
北方的初春,原野依旧荒凉,草色遥看,似有似无;枯枝上的鹊巢依旧肥硕,霸占着树们唯一的景色;坟头的草东倒西歪,草根处也不见绿意;赤红的火焰,黑蝴蝶一样的纸钱……祭祀的日子,我们真的很难高兴起来。
今年,我不能去了,会是姐姐一个人来吧!她走在荒草离披的坟地里,她跪拜在依旧寒冷的坟头前,她摆上贡品,点着香烛,燃起纸钱……清明的天,总是阴沉,即使无雨,空气也是濡湿的,被泪水浸过一样伤心的气氛。
那片坟地,一排一排,几十个土包。父母的左上方,是爷爷奶奶,坟包上的草低矮细碎,绿时绵软,黄时纤细,就像他们的人,总是温和,总是喜欢笑眯眯地看着我,总是喜欢用手摸摸我的头。右边并排去年又添一座新坟,那是一位本家叔叔,年龄不太大,据说病中很痛苦,此时安睡,应该是一种幸福吧!可是,家里男丁的不长寿实在让人心伤。
记得曾经有一年清明,站在坟前,三叔指着父亲右边的一块地方说:“这里,就是我的地方。”彼时三叔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身体尚未恢复,话一出口,我们皆错愕,皆心碎无语。
坟地外围西南方向,有一座孤坟,是爷爷三弟的,按辈分我们该称其爷爷的,据说未成年而早夭,死后不能入祖坟。他曾经一个人面对生,也还要一个人面对死,这是怎样的悲哀啊!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清明未至,而阴雨先来,默然无声地飘,带着一丝丝凉冷,始终化不开我们心中思念的结。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总是和每年的雨同来,那丝丝缕缕绵密得撕解不开的雨,总是铺天盖地,不留一点点缝隙,湿了衣,湿了脚下的土,也湿了片片心意。
我就总是特别想到那个从小住惯的院子里看看。
石头砌的台阶,在这一天总是阴湿,斑斑驳驳的苔藓就从边沿开始蔓延起来,在整个夏秋甚至初冬都绿着,寂寞而执着。那两扇木质的大门厚重而古旧,推起来沉得很,需得我靠上整个身子才能缓缓推开;即使这样,也阻不了岁月的风刀,门扇下面的棱角已经全无,门槛的中间已经成凹,门环处扣起来形成椭圆,那是长期触摸留下的缺口。
我就喜欢坐在门槛上,抬头看门洞子上方,整齐的椽木缝里有麻雀的窝,有壁虎在夏天的傍晚出出入入,有蜘蛛在墙角摆八卦图,看着看着,爷爷奶奶就回来了。有时候,我就在门洞里睡着了,然后就有千奇百怪的梦,梦里总有许多的声音,踢踢踏踏出入,也许就是他们踩得门槛凹下去,踩得那些石头台阶也凹下去。
院子里,曾经多么红火热闹啊!奶奶住东边一间半正房,因为太窄小,家里人又多,临街接了多半间,正连着后巷拐弯处,那多半间房子的外墙就做成了圆弧状。和奶奶伙堂屋住的是光棍二爷爷,他的屋子总是黑漆漆,里边飘出的饭味儿有时候倒是挺香。西边两间小正房住着本家叔叔一家四口,西下房长条形的屋子里是三爷爷和冬姑姑。除了这些人,院子里还有各家养的鸡,分住在各家窗户底下的鸡窝里,在晚上睡梦里会听到鸡们咕噜噜的声音;还有羊,早出晚归,走时肚子瘪瘪的,晚上回来肚子溜圆,走路都不稳了;还有猪,被家里的女人们伺候得舒舒服服,黑色的毛亮油油的……这各种各样的生灵,让小院子总是喧闹。
可是,现在我不敢去那个小院子了。门口的石头台阶塌了,木色的们总是紧闭着,等不着一个推开它的人,院子里的鸡窝、羊圈、猪圈都没有了,住家的只剩下一个本家大娘,本是特别干净利索的人,前几年腿脚忽然不灵便了,院子里连走路的声音都少了。
曾经硬着头皮进去过一次,以为岁月流逝,我对这里已经无感了,那一刹那还是流泪了,奶奶的小屋子面目全非。屋顶塌了,掉下来的土堆在地上,炕上乱七八糟,也许是土,也许是尘土覆盖了的被褥,原来总是明亮的窗户被多年的风雨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奶奶特别钟爱的红躺柜再没有被殷勤擦拭过的光亮了。
这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我曾经在炕上跑来跑去,曾经爬上躺柜想去看看那个有小鸡啄米图案的闹钟,曾经在玻璃窗格子间养过叫蚂,曾经睡在炕上在半夜里偷看夜空,看见月亮圆了缺,缺了圆的轮回。
记忆像开了闸的水,一波一波涌来,只是因为清明要来了吗?还是因为这个清明我不能去坟前祭祀,不能离那个小院更近一些?拟或就是因为体内的生物钟在这几天有了更大的响动,走出更强的节奏?
清明,是多少逝去亲人的人生命里的宿命啊!走到哪里也绕不开,躲不过,只想在这一天去坟头坐一坐,去老屋看一看,不说话,也无须悲伤泪流,照个面就好,然后,就等着清明的病明年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