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家家户户都开起了炉灶,烟囱冒起了袅袅炊烟。这时屋子的男主人就在房子里吸两口旱烟,看着孩子在炕上爬来爬去,享受片刻宁静。这也算是在忙碌的一天给自己的奖励吧。
“王老三!”一声嘹亮的喊声打破了院落里的安宁,也把男主人从自己的小世界里拉回到现实。
“谁啊!”男主人带着丝丝愠气同样嘹亮的回了一句,但这愠气压得很低,不仔细听很难听出有什么不快。
“我啊!金满盆!”这时,声音的主人才穿过虚掩着的矮门进到院子里,佝偻着身子,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事要告知屋主人。男主人掀起了门帘看了一眼,是他。
“金叔,天冷,有事进来谈吧。”
这时,金满盆才掀开门帘进到屋内。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才勉强看清这位不速之客。寸头矮小的中年人,黝黑的肤色映衬出他的刚健,让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洁白整齐的牙齿和笑容,虽然皱纹已经爬上眼角,但他灵活转动的眼珠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年老。
“金叔,你是不是家里没米了想到我家来借点?我跟你说啊,我家也没米了,餐餐小米粥,越吃越稀。”王老三没等他说话,先诉起苦来了,神情悲伤,差点抹了泪。
王老三的个头比金满盆高些,两只小眼睛缀在脑袋上,与金满盆的样子相比显得憨厚一些,略显粗糙的手和粗壮的手臂是庄稼人的标志。
“我不是来借米的。当然,借你的那些我会还上的。我今儿个来是告诉你个好消息的。”金满盆坐在炕上,不停的摩搓着手掌,脸上不经浮现起笑意。
“哪儿个还有好消息,饭都吃不饱了。”
“王老弟,你可听我说。”金满盆顿了一会儿,舔了舔嘴唇,“给口水中不,嘴巴有点干。”
王老三拿起桌上的暖壶给金满盆到了半碗水给他递了去。金满盆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不错不错,好多了。就是水有点凉了。”
“没办法,用了好些年了,都不咋保温了。”
“那我接着说下去了啊。”金满盆轻咳了一声,声音压低了三分,“今天我到城里买菜,听到那帮贩子在那嘴碎。说是一群穿绿大衣的人到城东村去了,不久那头的大地主就栽了跟头,田地啊房子啊都没了……”
“真的假的?莫不是又是谁传出来的闲话?”王老三有点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那头地主家的长工都分到了田地。那家有个农户和我一道在一摊买菜。他和那贩子熟,聊得火热。”
“聊的啥?”
“那农户说自己终于解脱了,不用交租了那样子可得意了。”
“莫不是瞎扯?吹牛的人多了去了。”
“不可能。他还把那原来得东家的人骂了个遍。你想想,城里集市人多嘴杂的,要是让他东家听见,那他可不得玩儿完?”
“说的也是。可那是城东的事儿,和我们城西有啥子关系?”
“我说,老三你咋这么不开窍呢。城东城西都在一个城,总不得让一边刚喝个饱,一边渴个死吧。我赌他们回来咱这儿。”
“金叔,你是想他们来这儿……”
“没错,我的打算就是……”
“开饭了!”话音刚落,一个女人端着饭菜撩过门帘走进了屋里,“哟,金叔,来了咋不说一声呢?吃饭了没有?要不在这吃点?”说完便把手中的饭菜放在桌子上。而坐在椅子上的王老三不由得一惊。碟子上码着白面馍馍。冷汗不自觉的从后背冒出来。
“英子啊,我来的时候就吃过了。”金满盆依旧满脸笑容,好像没看到饭桌上的东西。
“英子啊,我和金叔还有点事要聊。我们先出去一下。”
“啊,行,早点回来吃哈。”话音刚落,王老三和金满盆先后穿过门帘来到院子,坐在矮围墙上。秋夜的风起了凉意,王老三和金满盆都裹紧了大衣。黑魆魆的夜除了门帘没遮住的微光和天上的月光,再没其他光源。
“你这样做不好。”王老三首先打破沉默。
“咋个不好?分田地,不交租。种一年,吃两年,有啥不好?”
“人家刘富贵又没让咱多交租,不光如此,咱这城西村的租比其他地方少多了。人家种一年交一年半的租,就剩半年的粮,还得撑一年。咱这种一年,交一年租,剩下一年刚刚好。”
“看你这点志气,人家半年的租就把你收买了?你想一想,咱们这么做了,能多一年的粮,咱再屯一般,卖一半,不就发达了吗?”
“可……人家待咱不薄啊。”
……
“王老三,我相信你会做出对的决定的。”经过一阵漫长的沉默,金满盆先说了话,“到时候,我和会和其他人提一下。我差不多该走了。”
“叔……”
“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件事。那城东的地主串通了一个长工,结果那个长工到最后啥也没分到,连地也没地种。真可怜,白面馍馍是吃不上了。”说罢,金满盆慢慢悠悠的踱步到了矮门。
“金叔,天黑了,我要不送送你?”
“不必了,今儿个月亮挺亮的,我看得着路。”说罢,便哼着小曲儿出了门。王老三站在院子中,任凭他越走越远。
过了半晌,王老三才慢慢进了屋。
“太良,叔和你聊啥了?”屋子里英子正掰着白面馍馍给孩子一点一点喂着。
“没事儿,就是聊借粮的事儿。”
“没答应吧。咱家的粮真不多了,这白面馍馍只得给儿子吃,要长身体呢。而且白面也不多了,欸,愁死我了。”
“当然没有,我知道咱家状况。”王太良拿起了碗筷,没细听老婆的抱怨,反倒愁起了自己该怎么选择。感觉金满盆的一番话里已经完完全全将他钉死在一个选择项,一个他最不愿意选择的选项。
“明天,我去刘富贵那儿一趟。”王以良突然在饭桌宣布。
“去干啥?”
“关于借粮的事儿。”
“行,少借一点,多了咱们怕还不起。”
这一晚,王以良辗转难测。这是自他向刘富贵租地开始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午后,王以良出发到刘富贵家。这个城西村的地主可能是这个小城镇里面最为简朴的地主,虽然有广袤的田地,但他的生活还是极为简朴。但就房子的规模而言,它远比其他地主的房子小得多,简单的小院落加上砖瓦二层小楼,仅此而已。他本人对这个小小的土地极为满意。在他看来,房屋就算千间万间,住人的也只不过几间房而已,还不如至弄个几间房来的充实自在。他的账房设在最靠近门口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的装设远比他本人住的地方好看得多。据他说,这样一来可以让租户来去自如,不必绕前绕后,二来让租户们养养眼。
王以良知道刘富贵一般在哪儿,他径直走向账房。果然,刘富贵正在埋头打算盘记账。桌子上好几叠的账本格外显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头看来者是谁。
“以良,找我有什么事?”
“我…… 我是来借点白面的,家里白面不够了。”
“行啊,要多少,我先给你记上,一会儿让我老婆领你去仓库取。”说完,刘富贵从账本堆里天出了一本,翻了几页,在上面画了几笔。
“10斤差不多了。”
“行,不过会不会不够,你家小儿正长身体呢。”
“差不多了,实在不够,给他喝点小米粥也可以。”
“欸,哪儿的话,对孩子好点,我给你15斤,到时候还我12斤就好了。这5斤当我送你的,那两斤当你还我的利息。成不?”
“好是好,但这样会不会对我们太好了……”
“哪儿的话,大家都是人。而且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以后还得多担待。”当刘富贵说出这句话,王以良竟觉得有些感动。
“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的话你就去仓库拿白面吧。”
“额……”王以良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和他说起昨晚的事。经过约莫一刻钟的诉说,刘富贵倒笑起来了。
“王以良,你是不是太紧张了,哈哈。”
“我是害怕了,刘大哥要不收拾一下,到外地去避一避?”
“你是太紧张了,我看出来了。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就算真过来,我也不怕,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刘富贵看着眼前紧张兮兮的人,拍了拍他的背。
“如果不行的话,你就去三水村避一下吧,我有个亲戚在那边。”王以良略略松了口气,但还是提出了帮助他的建议。
“好哇,但我应该不会用到这条建议。”
出了刘富贵家的门,王太良松了口气,至少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刘大哥,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如果这一切顺利发生的话,在回家的路上王太良这么想着。想吸一口旱烟,发现自己没带,只得回家再吸了。此时他只能祈祷着这一切不会发生,他希望明年依旧能在那个账房看到满脸笑容的刘富贵问他今年租多少田地。
在某天,王以良差不多忘却这件事的时候,矮门突然被推开,来的人是一个穿绿色大衣的人,那人通知了王以良赶紧到村口老树下去,有要紧的事找他。王以良一脸迷茫,过了半晌,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安排妻子呆在家中不要出门。王以良披了一件大衣随着那个穿绿色大衣的人匆匆赶到那边。他发现许多人都聚在那边,不过最多的还是穿绿的大一的人。
“王太良!到!”一同来的那个绿大衣高声喊道。一时间,围着的那群人将目光聚在这名憨厚老实的人身上,他缓缓地走着,穿过人群。在人群的中心,是一位同样穿绿色的大衣的人,唯一不同的是,那人的帽子中间的标志,那是其他人没有的。他坐在一张桌子前,桌上摆着的是一叠叠账本。在桌子右边,站着的就是刘富贵,低着头,攥着拳头,样子谦卑,就像是犯错误的孩子。在桌子的右边,是一个个租户,之中最显眼的就是金满盆。这分明是旧时衙门公堂。
“王老三!到这边来!”金满盆高喊着。王以良意识模糊的走到金满盆旁边。
“人都到齐了。”中间的绿大衣清了清嗓子,开始说到,“站在左边的就是我们城西村的大地主,刘富贵。站在右边的是他的租户。现在,我问租户们,这个地主平时对你们怎么样?”
“坏透了!”金满盆率先喊了出来。
“对!刘富贵可坏了!”声音此起彼伏。
“那么,怎么个坏法?”
“这是他鞭打我哥时候,我哥穿的衣服,大伙们悄悄,把我哥打得皮开肉绽,现在还在家里养伤呢!”金满盆又是首当其冲,拿出了一件快被鲜血染红的衣服。届时,一边围观的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安静!那么刘富贵!你可有什么要说?”
“……”刘富贵只是瞥了一眼王以良,又迅速地低下了头。
“还有谁要指证?”
“他租给我们的地都比他说的少两分!”
“他想抢占我老婆!”
“呸,没想到你还是这样的一个地主恶霸!”中间的绿大衣啐了一口唾沫。
“我不……”刘富贵昂起头似乎要争辩,但是最有气势只有第一个字罢了,随后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低下了头,只是双手攥得更紧了。
声讨声此起彼伏,到最后轮到王以良,大家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脸上。在场的每个租户都发了声,似乎如果他不发声就是个怪物一样。
“我……”王太良咽了口水,泯了嘴唇。最后还是撸起了袖子用略微颤抖的声音喊出来了,“刘富贵!他在两年前用柴刀看我的手臂!”王以良露出的手臂有一道长十多厘米长的疤痕。人们都注意着疤痕,却没人看到王以良灼润的眼睛。
还是压垮了,刘富贵站不住脚,只是瘫坐在那头。最后,中间的绿大衣分了刘富贵的田地给租户们,而刘富贵在他家人的搀扶下回到了家,王以良亲眼看到,刘富贵家人在回家的路上遭受白眼,收到小孩子的石子攻击。虽然王以良拿到了绿大衣发的所谓的地契,但他并不觉得高兴。他伏在老树地下的井边,看着井里的水在荡漾,自己的脸似乎是在笑,但他的心情却很想哭。
王以良回到家中,把地契放在桌子上,自顾自的吸着旱烟,英子说的话他全然没听见。
好像只有烟才能诠释他现在的心情。
后来,刘富贵就在村子消失了。后来,王以良的某亲戚说给了落难的人家一点帮助。但到最后没人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