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八点四十分,导师的来电将我从混沌的睡眠中唤醒。
“文海,你那篇英文文章接收了,够资格申请学位了!”这句话我等了太久,久到物是人非。本是件大喜事,身边却找不到个人一起庆祝。一同入学的朋友们一两年前陆陆续续毕业了,林缅也离开我九个多月了。
我从楼下的生鲜超市买了点猪耳、鸭脖和花生米,拎了半打啤酒,为自己庆功。我以倾倒般的速度喝完第一罐,刚打开第二罐时,手机震了,是电话,来自祝辉。
“干嘛呢?”这是祝辉百年不变的开场白。
“喝酒。”
“你是该好好买醉了。刚收到林缅的电子请柬,下月二十七号。”
我以为自己会坦然接受,没想到心里却像被硬生生揪下一块肉,疼得无声无息,但本能地咬紧了嘴唇。或许是好面子吧,即便面对多年的好友,我也不愿表露此刻的心绪,拼命挤出一句玩笑话:“你看人家多会敛财,又办婚礼,还能再收一轮人情。”
“你这酸劲儿!林缅说他们旅行结婚,回来后请大家吃顿饭,不收红包。”
旅行结婚,这是林缅心仪已久的方式。三年前,在民政局领证大厅排队等候时,我问林缅期待怎样的婚礼,她说:“最美的结婚仪式,是你和我携手去一个天高云淡的无人之境,让天地见证你爱我。”
我问她:“你想去什么地方?”
“香格里拉。”
“好!”我一口答应,但现实却让我彻底食言。我和林缅领证两个月后,验孕棒上醒目的两道杆警示我们,旅行结婚纯属痴人说梦。
2
“那男的长什么样?”我还是忍不住向祝辉打听起林缅的丈夫。
“说真的,年龄比你稍大点,但长相不比你差。我给你发几张林缅公开的婚纱照。”伴着手机连续的五段“嘟嘟”声,我收到了祝辉发来的五张图片。那是一个眉宇间透着老成和踏实的男人。我自己也拍过婚纱照,那说到底只是在摄影师的指引下摆出一脸幸福的架势。我懂这个套路,没细看,便用手指快速翻过,但翻到最后一张时,我停住了。那是一张十指紧扣的特写,男方的无名指上是一枚简单的指环,而女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钻不大,但折射出的亮黄色光晕却令我感到格外刺眼。
当年,旅行结婚的计划泡汤了,我们只能听爸妈的,回老家办婚礼。林缅跟着我选礼服、挑喜糖,虽偶有分歧,还算融洽。可买对戒那天,我们大吵了一架。
林缅看上一枚带钻的婚戒。试戴在无名指上,她反复拨转,戒指上一排小钻闪出眩目的火彩。“我想买这个,钻石喻义永恒,正应景,而且镶的是碎钻,也不贵。”
我不屑地说:“钻石就是一堆碳元素,有什么意思?商家不过编段好听的宣传词骗你们这些无知少女。”
林缅将戒指从无名指上狠狠拽出,从指根到指尖划出好几道红印。“文海,你能不能有那么一次,不精打细算?”
我以为自己已经用大道理将本性盖得严严实实,却被林缅一语道破。我节约,我抠门。我几乎天天记账,每一笔冤枉钱都让我难以释怀。虽然林缅已看破了真相,我仍绞尽脑汁狡辩:“你一心想买钻戒,说到底不是物质吗?”
“我物质?我物质还会从一线城市跑到西北跟着你这个前途未卜的穷学生?”林缅怒了,她将戒指拍在柜台上,转身朝门口快步走去。
我知道自己是穷学生,但这话从林缅口中说出,却让我难以接受。我呆呆站着,喘了好几口粗气,才冲出去追她。幸而林缅怀有身孕,走不快,我几个冲刺就追上了她。
“我工作这几年,也攒下了些钱。我自己出钱买那枚戒指,可以吗?”林缅盯着拦在她面前的我,像是与我在谈一笔交易。
哪怕是省了钱,我的自尊心也过不了这关,我冷冷地回应林缅:“你是用这种方式在告诉我,你比我有钱多了?”
回去的路上,林缅没有再开口,我也保持沉默。林缅脱鞋进屋,疲惫地瘫在餐桌旁,低头将脸埋在臂窝。轻轻抽动肩膀,似乎是哭了,时不时几声干呕。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去认个错。我抱住林缅,将她的头移到我的胸前。“是我亏欠你了。咱不要碎钻,等我工作赚钱了,给你买枚整钻。要那种大钻戒,好不好?”
林缅还是信我了,我们最后买了白金对戒,在戒指内侧刻上彼此的名字。
3
“他什么来头?”我既然开口问了,索性就问个痛快。
“中学教师,大林缅八岁。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爱社交,但做饭和打扫是能手。”
“靠!这也算男人?林缅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免费男保姆吗?”逮到机会把那个男人奚落一通,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他前妻嫌他生活太乏味,外边有了人。时间久了,越发觉得和他过没意思,就提了离婚。不过,林缅和他倒是合拍。一回来就有热菜热饭上桌,而且那男人对元禾也尽心,只要不出差总能抽出时间陪元禾。”祝辉描绘了一幅合家欢,那画面犹如一把利剑,直刺我的咽喉,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婚礼后,林缅与我回到我读博的城市。她在一家酒店做前台,肚子渐渐大起来后,经理越来越不满她的个人形象,便故意调她做晚班。林缅知道经理的用心,为了不伤胎气,主动辞职了。林缅闲下来后,承担了更多的家务。除了炒菜以外的活,她几乎都干了。而那时的我,却认为这是一个闲人应该做的,在林缅抱怨家务活琐碎时没有安抚过她一句。林缅怀胎近八月时,我把她送回老家,拜托我爸妈照料。
林缅多次来电话说:“妈常摸着肚子喊‘孙子’,难道是孙女就不招人疼了?”
而我总是换汤不换药地搪塞林缅:“我妈那是老脑筋了,别跟她计较。”
2015年1月28日,林缅承受了十二级剧痛,生下了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元禾。我爸妈兴奋地挨家挨户发红鸡蛋和酥饼,林缅的脸上却罩着一层阴霾。
我喂林缅喝红糖水时说:“既然是个儿子,皆大欢喜,就不要庸人自扰了。我下周要回学校了,以后有空就回老家陪你们。”
林缅点点头,咽下一口红糖水。我在她脸上又看到了久违的阳光。
“我下周末不能回家了,实验紧。我也想多陪陪儿子,但我早点把实验做完,就能写英文文章了。我顺利毕业后,天天陪着你们母子。多好!”骗过了林缅,我和实验室的一群师兄弟预订了体育中心的球票。
“我一直很努力,但是数据量不够,写不了英文文章。延期毕业,我自己是最痛苦的!”电话那头,林缅哭了,我却没有宽慰她,反而把她的眼泪当作是她对我的变相责怪,愤怒地摁下“挂机”键。
“我没日没夜地干,英文文章写出来了,刚投出去不久,还没被接收,达不到毕业条件。我知道你和爸妈住一起,受了很多委屈。你再忍半年,我一定拿到学位,然后我们搬出去住!”遭遇第二次延期,我放低身段,哄住了林缅。
等待审稿意见时,我迷上了球赛下注,连续几把猜中,赢了两千多块钱。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加大了赌注。正准备按下“确定”键,又萌生了其他想法。既然能赢,为何不多投一点?于是,我从林缅和我的共有账户又转了三千块(元禾出生后,我们开了个共有账户,约定不定期往账户中存钱,账户中的钱只用在元禾身上)。我决定将这把赢的钱连本带利存回共有账户,算是我这常年不在家的父亲尽的一份心。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林缅看到共有账户里多了好几千乃至上万元时的情景,她大概会抱起元禾,开心地说:“宝宝,妈妈可以给你买好多新玩具喽!”我的美梦被重重砸碎。这次,我输得血本无归。我等待着林缅怒吼般的责骂,但是等来的却是一条猜不透表情的信息——我不知道自己还怎么信任你?离了吧!
我立马订了回老家的票。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近乎下跪的方式哀求林缅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等了这么久,终于快等到一家三口的新生活了。这新生活缺了谁都不行!”
林缅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如果今年冬天,元禾还等不到常伴身边的爸爸,我们就分开吧!”
我答应了林缅。我相信自己已经衰到极点,老天不会再捉弄我了。可是,我把老天想得太仁慈了。那篇英文文章,我先后尝试了不同期刊,收到的都是拒信,理由如出一辙——方法有纰漏,需要补充实验。
4
2016年冬天,我错过了毕业的机会,也失去了林缅。虽然双方家长都极力劝和,但林缅铁了心。她说:“如果不能协议离婚,我就只能上诉了!”林缅说她只要儿子,我实在没脸与她谈条件,就应允了。签离婚协议的那天,我假装如释重负,而林缅,却是真的如释重负。后来,我无耻地想过,单亲妈妈的生活必定不易,或许有天,我们还能复婚。但今天,听到林缅的婚讯,我知道,我们之间再无或许。
可能是我之前错得太多了,老天仍不愿放过我。导师将我毕业答辩的日期也定在下月二十七号。走入会场前,我将自己的脸泡在冷水里,闷到无法多想才敢抬头。
我用了五年,终于拿到了博士学位。当晚,导师宴请了实验室全体成员,为我庆祝。一圈酒喝下来,我回到座位,发现一条未读信息。祝辉发来了林缅和那个男人的一张敬酒照。我回了一句话,林缅黑了好多。祝辉回复,说是刚从香格里拉蜜月回来,晒的。
这句话仿佛击溃了我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我趴在桌子上开始抽泣。导师将一盒抽纸推到我面前:“文海,你拿到这个博士学位的确很艰辛,现在想哭就哭吧!”
那天,我喝成了疯子,哭成了傻子。两个师弟把我搀到床上,我不肯睡去,迷迷糊糊中,我给祝辉打了通电话:“你现在替我告诉那个男的,‘如果他敢对我儿子不好,或者敢对我儿子的亲妈不好,我第一个跳出来揍他!’”
“你有病吧!大半夜打电话来说这个!”祝辉摁了我的电话,我一看时间,的确,已经是凌晨了。
我还是睡不着,在通讯录中点开“林缅”,编辑了一条短信——我欠你的,只能让别人还你了。我正想按下“发送”时,给了自己一巴掌,又一次选择了“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