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公公就没有我这个孙儿,你会说这不废话吗!不然,容我慢慢道来。
六十年代的某日上午,我爸妈正在宜城街上闲逛,偶遇范道老家一邻居,免不了要寒喧上几句。
邻居问 : "你平时甚忙,今日怎会如此有空?"
爸嘴直 :"无它,今日是特意请假陪爱人上人民医院做人流手术的,不巧医院现在停电,所以先上街转转,等一会再去。"
邻居办完事后转回范道北塍,经过我公公家自留地时恰遇公公正在地里忙碌,就将此事告知,公公急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什么多没带,拎了根拐杖步行了近二十里地赶到了宜兴人民医院(公公出行从来是不乘坐交通工具的)。也巧了,电虽通了,但当天做手术的人却意外的多,虽然从早上的那场偶遇到我公公杀到已耗时五个小时有余,我爸妈仍在手术室外排队等待。
公公见到我爸妈劈头盖脸就一顿训斥 : "我这辈子养了四男二女六个小佬多没嫌多,你俩现在只有二女一男就不生了?″
爸妈一惯既孝也顺,想想也罢,生就生吧。如此这般才有了我。
试想下,当天医院如没停电;
爸妈没路遇公公那位邻居;
那邻居事没办完晚回家了或没把这事告诉我公公;
当天做手术的人如少点;
公公没在手术前赶到。
上述那么多情况如有一件成立那还会有我吗?
和阿Q吹嘘祖上有钱一样,我家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太太公大号蒋安福,绰号安聋子,是否真聋?无从考证,也许吧。吃苦耐劳一辈子,引以为豪的是置下了几十亩良田。
到了太公手里家业得以发扬光大,太公蒋伟宾从小博览群书,是三村五里有名的大先生,广泛结交政要和墨客,陆上骑白马纵横捭阖,水路有快船乘风破浪。是远近闻名的文学泰斗,放到现在如称不上宜兴王健林,最起码也能算是范道王思聪吧。最确切的佐证是解放后士改时期当地农民翻出房契地契,所有的执笔人多是我太公。前半世叱咤风云,可惜的是后来好上了大烟,把家里的近百亩良田全捻作一个个烟泡塞进烟枪小孔儿,化作了一缕青烟。
太公昙花一现后被恶习所害,剩下的家产仅是三间老屋。和身骑白马走三关的太公相比,出身于白茫许氏望族的太婆才是蒋氏门庭的中流砥柱,太公刚过五十岁就抛下一大家驾鹤西去,留下一堆老小嗷嗷待哺,太婆处惊不乱,先把当时才五岁的公公送去娘家白茫读了几年小学,还陆续操持着送三个姑婆出了嫁,自己还亲自下田耕作含心茹苦把公公拉扯成人直至娶妻生子。
和太公只顾个人享乐放浪不羁相比,改换素衣寒窑数十载辛勤持家的太婆才是蒋氏后人敬崇的楷模。
公公租种的是蒋公祠东高头的七、八亩地,这地原先就是我家的祖产,只是现在改了主人罢了
公公嵚娘一辈子没进过医家的门,小病有土法治,实在撑不住就去东岳殿求神,靠巫婆的一把香灰来糊弄。我那可怜的嵚娘积劳成疾,没活过五十岁就撒手人寰,到现在多不知得的是何种疾病。
小时每次回公公家亦喜亦忧,喜的是公公家有许多平时吃不到的么事,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忧的是公公规距太大。
每次我们回去时,爸妈多把钱塞进我们贴身的口袋里然后用线缝住袋口叫带给公公,用作公公的生活费。
公公见我们回来必从挂在阁楼梁上的竹蓝中翻出许多吃物来,有兔肉、咸鱼、腊肉,多是平素他自己舍不得吃的,专门准备招待他这两个大头孙儿的,我和哥大块朵颐后每次多吃撑了,这给我作下了后遗症,从此以后到现在一见桌上有肥肉我就恶心,一见吃鱼就怕卡。
公公家门前有个池塘,据说是旧时人工开挖的,叫蒋周池,分十八份,大部份是蒋家的,有七、八亩水面,有次夏天去塘边玩,伸脚进水面就觉得有东西挟脚,忙用淘米筲箕捞,竟捞出许多虾子来,一顿多吃不完。
老屋的后面是条河,河边种有许多桑树,是我小时攀爬的空中码头,每当桑葚成熟时,总要爬上去摘些来吃,那桑葚饱满肥大缀满枝头,每次想去馋嘴时公公必不肯让我们单独去,自己先要去看看树上是否有蛇虫百脚,然后站在靠河的那一面盯着我们,我们每次多要吃到嘴边像乌嘴黄狼子那样才肯下树。
公公家的美味多是紧着我们吃的,对自己却是极抠,吃完粥要用食指把碗底刮个干干净净,吃饭是不能漏饭粒的,既使掉地上也要拾起来吃掉,有次我把饭粒掉在了地上,就想用脚踩掉来个毁尸灭迹,被公公发现后在我头上狠狠地敲了个"金角栗″,现在想来还很疼,小时候认为我公公打人一定是最痛的,因为公公是"六指狂魔",手掌上长有六个指头。
公公心慈脸却冷,记得有一次到了饭点,公公仍在田里忙碌,我饿了就问哥,"公公去那了?″哥没好气:"公公死啦立,″话声没落公公就从后门转进家中,不吱一声,烧好饭端上桌,只给我剩了一碗,叫我快吃,哥哥急道:"公公我的饭呐?″公公反问:"公公死啦立还会给你烧饭剩饭答?″
再后来回老家就有了几分害怕,公公床边比原来多放了口棺材,伸手就能摸得着,睡在床上透过麻纱布蚊帐就能看的到,小小年纪的我实在受不了这份恐怖,就想办法躲到阁楼上去睡了,那楼梯既窄又陡,后来我爸说他小时在这梯上也不知跌过多少次跤,上了楼虽说离棺材是远了点,但晚上老鼠特多,而且还是成群结队的那种,让人安宁不得。
到了地震的那年,公公挑了两筐菜籽去官林调油,回来淋了雨不慎跌了一跤,从此转侧于病榻间,我爸带我们回去看望了两次,最后的一次公公自知不起,单独拉住我爸,颤抖着双手从枕头下摸索出手帕包的几十元钱来,道:"伯元伲啊,你给我的生活费除用掉外全多在这了,你拿回去吧,″爸按着公公的手泣不成声。
后来公公就去了,被抬放在堂屋中,脸上盖了张黄纸,黄纸被两头用细铜钱吊着的线压着,家中的女人们围在边上把哭唱成了调,哭的什么词我全已记不得了,我只注意到公公的山羊胡子仍然向上挺立着
有种说法讲人走了五十年后就没人记得也没人想起了,今年是公公走后的第四十八个年头,上个清明前和几个哥一起把祖坟修了下。公公您老人家在世时从没留下过影和像,我现在学习画画的动力就想凭记忆给您老人家画张像。
我想永远记住您的山羊胡;
记住您的六指;
记住您的严厉;
记住您的慈爱;
记住没有您就没有我。
孙儿 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