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又重读了《月亮与六便士》。这是我的习惯,对于那些深深打动过我的书我都把它们视为我的老朋友,时不时地抽空与他们见一面,聊一聊。也藉此让灵魂醒一醒,以免终日纠缠于俗务而忘记内心的真实需求。
这位老朋友与其他朋友不同,每次见它,都有初次撞见的感觉。我的灵魂静静地走在路上,它仿佛一个身材高大的鲁莽之人,又力大无比,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把我撞得一个踉跄,让我站立不稳,微微颤抖。
总之,它狠狠地雷到了我。这是我四个月内第五次读它,结局和过程早已了然于心,但依然心潮澎湃,内心震撼,勾起灵魂最深处的欲望。
无疑,震撼我们内心的当然是书中的主人公斯朱兰。那么斯朱兰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其实,如果用世俗的眼光去考察斯朱兰,我们会发现,他一无是处,不干正事,甚至道德沦丧,背信弃义,无异于一个恶魔。
好好的一份收入不菲的证券经纪人工作说放弃就放弃,丢下合伙人不管;在没有任何解释,没有给家人留下可供生存的钱财,子女未成年,明知妻子没有赚钱能力的前提下抛妻弃子,任他们陷入无助、慌乱、颜面扫地的困境之中。在妻子苦苦哀求之下依然无情地决然离开。如果妻子有错,尚让人可以理解。可是,斯朱兰的结发妻子温柔贤惠,持家有道,对斯朱兰感情颇深,且高贵美丽,兴趣高雅,颇有小资情调。这样的女人应该是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几近完美的妻子。而这样的妻子却惨遭抛弃,不得不降低身份抛头露面去赚钱养家。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他对自己的孩子也表现得冷酷无情。不得不说,斯朱兰浑蛋到了极点。单就这一点,放在世俗生活中就理应被人恣意唾骂。
更让人气炸胸肺的是他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德克心性纯良,对待朋友极其真诚,极尽善意,有如春天般的温暖,有求必应,而且不求回报。对斯朱兰更是有救命之恩。当德克得知斯朱兰病重,生命垂危,恹恹欲绝之时,他苦苦哀求妻子要将他带回家悉心照料。其实,他和斯朱兰还算不上朋友,只是敬其才华。在德克夫妻俩的日夜守候下,斯朱兰终于捡回了性命,并逐渐康复。
每次读到关于德克的部分,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感慨,一个人要有多幸运才能在这功利的世间遇到这样一个朋友,得之,真乃此生之幸,应当感恩上苍,好好珍惜!
可是斯朱兰对得德克做了什么呢?
当他日渐康复后,他抢占了德克的画室,与其妻暧昧通奸,并将德克赶出家门,行畜牲之行为。每次读到这里都忍不住为德克鸣不平,愿斯朱兰下地狱。在德克窝囊屈辱地退出后,斯朱兰竟又将德克之妻残忍抛弃,就像当年抛弃自己的发妻一样。致使布蓝琪自杀身亡,德克悔恨终身,远离巴黎回故乡疗伤。而斯朱兰却表现得沉静淡定,毫无愧色,视人命如草芥。如此忘恩负义、背信弃义、草菅人命之徒真让人想举刀杀之。
再后来,斯朱兰在大溪地偶遇爱塔。让人不能不慨叹斯朱兰命定桃花,好运连连。爱塔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三,可是这个小三却让人无法生恨,却有动容,因为她完全是为了爱。斯朱兰遇到爱塔时,落魄潦倒,身无分文,三餐不保,与乞丐毫无二异。而且斯朱兰年届五十,爱塔则是十七岁的花季少女。但是她却被斯朱兰深深吸引,带着自己的财产委身与斯朱兰。按说,斯朱兰应该感激涕零才对,但是斯朱兰婚后却过着老爷般的生活。他除了关注自己的艺术就是游荡于山野之间。所有的俗事杂务都由爱塔操持。他还不时动手痛打爱塔。真是让人愤恨得牙痒!
那究竟是为什么我们读了这本书之后,却对这些几乎视而不见,心中只留有对斯朱兰的敬佩,甚至崇拜呢?我想应该是他追逐梦想的勇气和大无畏精神。为了梦想,为了心中的圣地,他做世人之不敢做,为世人之不能为,离经叛道,众叛亲离。而且,他做这些与世俗的成功,与俗人的功名利禄风马牛不相及,甚至背道而驰。
他抛妻弃子,不是他对他们已厌倦、没有感情,而是因为艺术的火种在他心里已经点燃,逼迫他、催促他摆脱桎梏去追逐梦想。他的身心已经不再受自己的驱使,只能听命于梦想的召唤,那唤铃一响,他即跟随而去,仿佛魔咒一般。而此时,工作、妻儿以及任何凡事俗务都是他身上的枷锁,所以他急欲摆脱。
他去了巴黎,因为那里是世人公认的艺术的中心与圣殿,聚集着大量的各级各类的艺术家或者与艺术相关的东西,有着浓厚的艺术气息与氛围。他在那里苦练,在那里感受,很快就成了非凡的艺术家,只是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天才画作的巨大价值,除了德克。当然,他也不是为此而画,他只是为了画出灵魂所见,究竟画出后世人如何看待或者带来怎样的结果,都不在他关心之列,因此,他也从不主动向世人展示。如果他肯稍稍在推广自己的画作方面做一点点的努力,那他早已声名鹊起,而不是等到生后。
但是,他虽然是个狂热的精神追求者,毕竟没有摆脱血肉之躯。这也是最困扰他的地方。情欲总是不时地来骚扰他,将他拖进泥潭,那巨大的力量让他无法挣脱,他只能屈服。当情欲离开他的身体,邪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成了至真至纯得圣徒。当他遇到布蓝琪时正是被情欲控制的恶魔,而当情欲消失,他又投入创作之中,对自己的烂摊子不闻不问。而布蓝琪却深陷对斯朱兰的迷恋之中,就此诞生悲剧。
斯朱兰的创作日益精进,巴黎已不再能留住他的脚步,梦想又在更远处向他召唤。于是,他又出发了。几经辗转,他来到了大溪地,从此,结束了流浪生活。特别是与爱塔结婚后,爱塔将他带到自己的山中木屋,周围浓荫遮蔽,环绕散发着原始气息的热带丛林。奇异的花朵,美丽的果实,清澈的小溪,壮丽的瀑布都满溢着生命力,显示着神秘诡异的美。“我到死都不会离开这里。”斯朱兰终于找到了心中的圣地,梦想的发源处。而且还有一个最适合他的女人,深爱着他,为他低到尘埃里,甘愿为他驱使,为他为奴,从不用任何事打扰他的创作。给他安稳的家,同时给他最大的自由,“她满足了我对女人的要求。”在这里他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灵魂彻底自由,尽情地创作,完成生命的使命。
反观我们自己,我们都曾经拥有梦想,都曾经是个逐梦者。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我们丢失了梦想,忘记了初心。那股逐梦的欲望与力量也被我们深锁心底。但是它从未死去,每当温度适宜,它就欲熊熊燃烧,当斯朱兰这股狂风刮过时,它的火苗就一下子窜了起来。所以震撼我们的是斯朱兰逐梦的勇气与力量,也是我们自己内心对梦想的欲望与渴求。它引发了我们的强烈共鸣,激发了我们的热情。
斯朱兰,一个俗世生活中的恶魔,一个精神世界的强者,一个逐梦的圣徒,一个欲望的奴隶,一个精神的鼓惑者。他是个圣人,注定不会走寻常人的路,过寻常人的生活,一切阻碍他的事物都会被他无情地抛弃,他只会向着心中的圣地不断前进。他来世间只为朝圣。
其实,我们都是朝圣者,斯朱兰是我们的另一面,是另一个我们。所以他才如此震撼我们的灵魂。